第一节:冰封地狱——喀尔巴阡山的审判
1916年10月,喀尔巴阡山脉的冬季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这个位于东欧的山脉,原本应该在11月才会被寒冷的气息所笼罩,但今年却提前了整整一个月。
对于深入特兰西瓦尼亚的罗马尼亚军队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们原本怀着满腔的热情和进军的激情,踏入这片土地,但如今,这一切都被刺骨的寒风和铅灰色的天空所吞噬。
大自然似乎在一瞬间收回了它短暂的仁慈,展现出作为东欧天然屏障那冰冷无情的獠牙。寒风如刀割般吹过士兵们的脸颊,冰冷的空气让人无法呼吸。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压在头顶,让人感到沉重和压抑。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罗马尼亚军队的行军变得异常艰难。士兵们不仅要面对严寒的考验,还要穿越崎岖的山路和茂密的森林。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和危险,而他们的士气也在这无尽的苦难中逐渐低落。
武尔坎山口(Vulcan pass),这条连接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南部的重要通道,此刻已化为人间地狱。海拔超过一千五百米的隘口,成为了北风肆意咆哮的舞台。暴风雪(blizzard)毫无征兆地降临,并非轻柔的落雪,而是近乎水平刮来的、密集如墙的雪粒,其中还夹杂着冰雹。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混沌和震耳欲聋的风嚎。气温直线下跌,夜间更是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
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地狱般的世界里,罗马尼亚第2集团军的士兵们正经历着一场生死考验。他们仿佛是被世界遗弃的孤独群体,置身于这片白茫茫的炼狱中,与外界完全隔绝。
这些士兵们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极度的严寒。大多数人身上穿着的仍然是夏秋之交时发放的单薄军装,这些军装由粗糙的帆布或薄羊毛制成,根本无法抵御如此极端的寒冷。尽管如此,士兵们还是想尽办法来保暖,他们将所有能找到的衣物都裹在身上,包括衬衫、外套,甚至是毯子。然而,这些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他们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更糟糕的是,由于寒冷的影响,士兵们的牙齿也开始打颤,发出的声响在这片寂静的冰原上显得格外清晰。这种声音在短暂的时间里竟然能够盖过呼啸的风声,让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的无情和人类在其面前的渺小。
他们的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手指肿胀,皮肤破裂,与冰冷的钢铁枪栓黏在一起,强行扯开便会撕下一层皮肉,鲜血瞬间凝固。脚上的帆布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冻结成冰坨,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冻伤(Frostbite)迅速蔓延,脚趾发黑坏死已是普遍现象。胡须和眉毛上结满了冰霜,呼吸在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白雾,又立刻被风吹散。
战壕?防御工事?在这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地上,想要挖掘出一条像样的战壕或者建造起坚固的防御工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里的土地被严寒冻结得异常坚硬,仿佛是大自然用钢铁铸就的一般,任何工具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士兵们只能无奈地蜷缩在岩石后面、浅浅的坑洼里,或者依靠着前几天仓促堆砌起来的、几乎被积雪彻底掩埋的矮墙来躲避敌人的攻击。这些所谓的“掩体”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保护,它们在敌人的炮火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不仅如此,恶劣的天气还让武器装备也失去了应有的效能。机枪的冷却水结成了冰,导致机枪无法正常射击;步枪的撞针在低温下变得脆弱易断,使得枪支随时可能出现故障;甚至连炮弹都因为极度的寒冷而出现了哑火的情况,这无疑给士兵们的生命安全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而更为糟糕的是,后勤补给线早已被肆虐的风雪无情地切断。士兵们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热食了,那曾经温暖可口的食物如今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的口粮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需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慢慢软化,才能勉强咽下。
药品的短缺更是让军医们束手无策,尤其是治疗冻伤的药物,几乎已经到了告罄的地步。军医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的肢体因为冻伤而一点点坏死,却无能为力。这种绝望的场景让人痛心不已,而士兵们却依然在这片冰天雪地中坚守着,为了国家和人民,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部队中蔓延。他们不再是为统一而战的勇士,而是一群在自然和战争的双重暴虐下挣扎求生的可怜虫。歌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伤员的呻吟、寒风的无情呼啸,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节:猎杀者的注视
与罗马尼亚军队的悲惨境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的敌人——奥匈帝国和德国的军队。尽管同样遭受着严寒的折磨,但这两支军队的准备工作显然要充分得多。
当风雪稍稍停歇的时候,奥军的蒂罗尔猎兵和德军山地部队的侦察小队便如幽灵一般,在林线边缘悄然穿梭。他们身着厚实的羊毛冬装,这种冬装不仅保暖性能极佳,而且质地柔软,能够让士兵们在行动时保持灵活性。此外,他们还在冬装外面套上了专业的雪地伪装服,这种伪装服的颜色与雪地环境完美融合,使得他们在雪地中几乎难以被发现。
士兵们的脚上穿着带钉的防滑靴,这种靴子能够在冰天雪地中提供良好的抓地力,防止滑倒。而他们的手上则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既可以保暖,又不妨碍操作武器。这些装备无一不是经过精心挑选和设计的,旨在最大程度地保障士兵们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存能力和战斗力。
不仅如此,这些士兵们还都具备丰富的高山作战经验。他们深知在这样的环境中,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决定生死。因此,他们对于如何在严寒中保持身体温暖、如何利用地形进行掩护以及如何在雪地中快速移动等方面都有着深入的了解和实践经验。
他们冰冷的眼睛透过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罗马尼亚人的阵地。一份份侦察报告被迅速整理,通过电话线或传令兵送往后方的指挥部:
“10月10日,武尔坎山口东侧观察点。敌军(罗军)活动极度迟缓。可见大量士兵蜷缩避寒,哨兵岗位稀疏。未见有效防寒措施,判断其缺乏冬装。观察到多人被抬离阵地,肢体僵硬呈灰白色,疑似严重冻伤。预估其非战斗减员(冻伤、疾病)已达总兵力百分之三十甚至更高。士气极其低落。重复,敌军战斗力已严重削弱。”
这份报告,以及其他类似的情报,被迅速呈送到了德军阿尔卑斯军(deutsches Alpenkorps)的指挥官面前。这支由巴伐利亚和符腾堡山地部队组成的精锐,是法金汉“第九方案”中北线铁锤的锋利矛尖。他们不仅训练有素,而且极其擅长山地和冬季作战。
指挥官看着报告,脸上露出了冷酷而满意的神色。时机到了。罗马尼亚人已经被严寒折磨得半死不活,他们的警惕性降到了最低点。是时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了。
第三节:白色恶魔的降临
1916年10月11日,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暴风雪虽然略有减弱,但大雪依旧,寒风依旧刺骨。罗马尼亚哨兵们几乎是在凭借本能站岗,他们的意识因极度的寒冷和疲惫而模糊,反应变得异常迟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慢放的胶片。
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死神正穿着白色的外衣,沿着他们认为不可能攀爬的冰封悬崖,悄然而下。
德军的阿尔卑斯军突击队出动了。他们全身披着白色的伪装斗篷,甚至连步枪和头盔都裹上了白布。他们脚上绑着冰爪,使用冰镐和登山绳,像一群技艺高超的蜘蛛,沿着几乎垂直的、覆盖着坚冰的崖壁缓缓攀爬。他们的动作轻盈而稳健,风雪声完美地掩盖了他们偶尔踢落碎冰的细微声响。
第一批抵达崖底的德军士兵,如同融雪般无声地散开。他们拔出了近战武器——锋利的猎刀、磨尖的工兵铲,以及专门为堑壕战设计的冷兵器。他们摸向罗马尼亚的前哨阵地。
悲剧在寂静中上演。一个罗马尼亚哨兵似乎听到了一点异响,他迟钝地转过身,刚想开口询问,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一把冰冷的刺刀精准而迅速地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在雪地上洒下滚烫的深红色斑点,旋即又被冻住。另一个哨兵靠在岩石上打盹,直接被一把工兵铲劈中了头颅,一声未吭便倒了下去。
德军突击队以极高的效率清理着外围哨位,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他们像一股冰冷的白色暗流,渗透进了罗马尼亚防线的心脏地带。
第四节:山崩地裂
当第一声凄厉的枪声终于划破黎明前的寂静时,一切都太晚了。德军主力已经从多个突破口涌入了罗马尼亚军的阵地。他们并非盲目冲锋,而是组成一个个小型突击组,配备大量手榴弹、轻机枪和火焰喷射器,沿着战壕和交通壕快速推进,清剿任何抵抗。
罗马尼亚士兵从冰冷的睡梦中被惊醒,他们冻僵的手指甚至难以顺利拉开枪栓,许多人刚摸到武器,就被雨点般砸来的木柄手榴弹(Stielhandgranate)炸得血肉横飞。火焰喷射器(Flammenwerfer)喷出的炽热火龙,在冰冷的阵地上显得格外恐怖,瞬间将藏兵洞和掩体变成燃烧的烤箱。
混乱、恐慌和绝望彻底吞噬了罗马尼亚军队。建制被打乱,指挥系统瘫痪。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雪地里奔跑,要么成为德军精准射击的靶子,要么在惊慌中摔下悬崖。
然而,最恐怖的打击并非来自枪炮。
就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靠近山巅的几个关键地点,突然接连爆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这声音不同于炮弹爆炸,更加深沉,更加具有毁灭性,仿佛大地本身在咆哮。
德军工兵早已计算好了位置,他们在积雪最不稳定、山体结构最脆弱的关键点,埋设了巨量的炸药。
“山崩了!雪崩了!快跑啊!”
不知是哪个惊恐到极点的罗马尼亚士兵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尖叫。这声喊叫如同死亡的号角,引发了更大的恐慌。
紧接着,人们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如果他们能活下来的话)的恐怖景象:整个山坡的积雪仿佛活了过来,先是出现裂缝,随即如同海啸般整体向下滑动,速度越来越快,体积越滚越大,裹挟着岩石、树木以及一切阻挡它的东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铺天盖地地向下冲来!
这是人为制造的雪崩(Avalanche),是冷酷到极致的战术应用!
整连、整营的罗马尼亚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这堵白色的、重达万吨的死亡之墙瞬间吞没、掩埋。惨叫、枪声、爆炸声,一切都被雪崩那压倒一切的轰鸣所淹没。几分钟后,雪崩经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诡异的、平坦的白色新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偶尔露出雪面的一只僵硬的手、一截枪管,或是被染红的雪块,无声地诉说着地底下的惨剧。
雪崩不仅吞噬了无数生命,更彻底摧毁了罗马尼亚军队残存的抵抗意志。这不再是战争,这是天罚,是无法抗拒的毁灭。
第五节:溃退与无处不在的十字旗
防线已经彻底瓦解,原本坚固的防御线就像被重锤砸过的玻璃一样,瞬间支离破碎。罗马尼亚士兵们惊恐地看着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只有一个念头:逃!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南狂奔,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回到瓦拉几亚,回到自己的家乡。
扬·德拉加利纳上尉,那位曾经带领先头部队穿越图尔努罗苏山口的英勇军官,此刻也陷入了绝境。他的身边只剩下不足百人的残部,这些士兵们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但他们仍然紧紧跟随在扬·德拉加利纳上尉的身后,拼命地奔跑着。
整个战场都被雪崩和炮火所笼罩,仿佛变成了一个地狱。雪块和炮弹不断地从天而降,爆炸产生的火光和烟雾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士兵们在这片混乱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他本人也受了伤,手臂上简单的包扎已被血水和雪水浸透。他的军装破烂,脸上布满冻伤和硝烟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一种绝望而不甘的坚韧。
“保持队形!不要散开!向南边撤退!”他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收拢一些溃兵,组织起一点点有秩序的抵抗,以延缓德军的追击,为更多的人争取逃生时间。
但败局已定。德军山地部队如同追逐猎物的狼群,毫不留情地追杀着溃逃的罗马尼亚军队。机枪火力从侧翼扫射,炮弹不断落在溃兵的人群中,每一次爆炸都带起一片血雨。
德拉加利纳带着他的人,且战且退,利用每一个岩石、每一处树林进行短暂的阻击,然后继续后撤。他们经过一个个曾经路过的特兰西瓦尼亚村庄。几周前,他们进军时,这些村庄的罗马尼亚族居民还曾偷偷送来食物和饮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泪光。
然而现在,当德拉加利纳再次看到这些村庄时,他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每一个村庄的入口,每一座教堂的尖顶,甚至最高的那棵大树上,悬挂的不再是奥匈帝国的双鹰旗,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罗马尼亚三色旗,而是黑白色的、线条硬朗的、象征着德意志帝国武力的铁十字旗!
旗帜在寒冷的风中猎猎作响,冰冷而傲慢。村庄周围可以看到德军巡逻队的身影,他们的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与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罗马尼亚溃兵形成了天壤之别。
这意味着,德军不仅从正面击溃了他们,其穿插部队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撤退速度,已经深入到了他们的后方,甚至可能已经切断了他们退回山口的主要道路!
“怎么会……这么快……”德拉加利纳身边的一个年轻士兵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彻底的绝望。
德拉加利纳没有回答。他靠在一堵冰冷的石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了,他们的进攻,他们为之欢呼的初期胜利,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他们像一头撞进蛛网的飞虫,而那只冷酷的蜘蛛,早已织好了网,现在正从容不迫地从四面八方收拢它的绞索。
喀尔巴阡山,这座曾经被视为罗马尼亚民族统一希望之门的山脉,如今却已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变成了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坟墓。
在这座山脉的深处,掩埋着罗马尼亚王国最为精锐的部队。他们曾怀揣着对国家统一的热切渴望,奋勇前行,却最终在这里遭遇了惨败。这些英勇的战士们,他们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戛然而止,他们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这座山脉见证了那个辉煌而短暂的梦想的陨落。曾经,罗马尼亚人对民族统一充满了信心和期待,他们相信通过努力和奋斗,能够实现国家的统一和繁荣。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喀尔巴阡山成为了他们梦想的终点,也成为了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如今,喀尔巴阡山依旧屹立在那里,沉默而庄严。它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变迁,也承载着罗马尼亚人无尽的哀思和遗憾。
雪崩时刻,降临的不仅仅是山上的冰雪,更是整个罗马尼亚军队和国家的战略性崩溃。豪赌,已然输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