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只对着宁桓微微颔首，便算行了礼。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扫过宁桓时，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亦无面对贵人的谄媚或紧张，只有一片空明。
宁桓的兴致被勾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林黛玉的灵动与妙玉的清冷之间，转了一圈。
一个钟灵毓秀。
一个空谷幽兰。
有趣。
“哦？”
宁桓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
“若与林姑娘相比，不知谁的棋艺更胜一筹？”
林黛玉浅浅一笑，眸光清亮。
“妙玉姐姐的棋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与我当在伯仲之间。”
“伯仲之间……”
宁桓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正好。
他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侍女，语气平淡。
“再取一副棋盘来。”
侍女微微一怔，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宁桓并未重复。
他只是静静看着侍女，目光温和依旧。
可那温和之下，却藏着一种天生的、不容抗拒的意志。
侍女只觉呼吸一窒，心神俱颤，连忙躬身退下，不敢再有丝毫迟疑。
她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以一敌二？
对手还是名满京城的小棋圣，和另一位被小棋圣亲口承认棋力在伯仲之间的高手？
这位黄五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两副纹路清晰的顶级楸木棋盘在长桌上左右摆开，黑白分明的云子盛在温润的羊脂玉碗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三人分坐。
宁桓居中，林黛玉与妙玉分列左右。
这时，侍女又端着两个极为精致的描金食盒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屋内的宁静。
“黄五爷，您点的糕点。”
食盒打开。
一股清甜而不腻的香气瞬间溢满茶室，萦绕鼻尖，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林黛玉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她的眼睛倏然亮了。
那种纯粹的欢喜，几乎要从她清澈的眼眸里满溢出来。
一盒是她素来偏爱的八珍糕，用料考究，做工精细。
另一盒，竟是那晶莹剔透，宛若红玉的山楂糕。
自从身子好转，胃口大开，她便独爱这两样点心，尤其是这山楂糕，酸甜适中，入口即化，那种纯粹的果香，远非市面上能买到的可比。
她素手执起竹签，有些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珍重地送入口中。
熟悉的酸甜滋味在舌尖轰然化开。
但这一次，口感似乎比以往更加细腻，更加纯粹。
那浓郁的果香之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像是山间清晨的薄雾，沁人心脾，让那酸甜的后味变得更加悠长、干净。
“这山楂糕……”
她眼中满是惊喜与不敢置信。
“味道比上次的还好。”
宁桓看着她那副满足的模样，淡然一笑。
“朕让刘昴星试了试新方子。”
话音刚落，宁桓自己或许都未察觉。
他脱口而出的自称，是“朕”。
林黛玉拈着糕点的手，在半空中轻轻一顿。
空气安静了一瞬。
刘昴星！
那个传说中厨艺通玄，已被誉为御厨之神的少年！
他竟会亲自为自己，做这么一碟小小的山楂糕。
而更让她心神震动的，是那个不经意间吐露的自称。
朕。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随即又是一阵复杂难言的悸动。她抬起头，看向宁桓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她又看了一眼身旁对美食毫无兴趣，正襟危坐如入定的妙玉，贝齿轻咬嘴唇，轻声请求道：
“五爷，这糕点如此难得，可否让妙玉姐姐也尝一尝？”
“自然。”
宁桓欣然颔首。
妙玉本是方外之人，对口腹之欲看得极淡，认为那是修行的障碍。
但见林黛玉那般珍惜宝贵的神情，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究竟是何等滋味，能让心性同样高洁的林妹妹如此失态？
她依言，也拿起一块，小口品尝。
糕点入口。
妙玉那颗早已修得古井无波的道心，竟被这极致的酸甜与清冽，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源自舌尖的欢愉，瞬间炸开。
她那双空明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清晰的、剧烈的波澜。
这味道……
竟能如此动人。
很快，在林黛玉的“怂恿”下，一向清心寡欲的妙玉也放下了矜持，加入了品尝的行列。
两盒分量并不少的糕点，竟被两个看似纤弱的女子一扫而空。
稍作休息，饮了口清茶，消解了口中的甜腻。
茶室内的气氛，也随着茶水的入喉，重新变得专注而宁静。
林黛玉与妙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郑重。
她们同时收敛心神，将目光投向了对面那个气定神闲、深不可测的男人。
棋局，正式开始。
棋盘之上，黑白双子交错，如星辰罗布。
乌木棋子与云子落在盘上的声音，清越，沉凝，是这间茶室里唯一的回响。
宁桓一人独坐，身前却摆着左右两局棋。
他正同时应对着林黛玉与妙玉的联手。
他的神情自若，指尖捻起棋子，落下时看似不经意，却总在最刁钻、最致命的节点。
开局时，林黛玉与妙玉尚能凭着多年知交的默契，一主攻，一主守，自认配合得毫无破绽。
她们以为，以二对一，即便对方是传闻中的棋道高手，也总能找到可乘之机。
然而，棋局不过走了三十余手。
风向，已在不知不觉间彻底变了。
宁桓的棋路，霸道且宏大，起手处处似乎都留有空门，可每当她们试图窥隙而入，那空门之后，便是早已张开的、更为森然的巨口。
他的棋，是一张看不见的巨网。
从第一手开始，就已经将整个棋盘，连同她们二人，一同笼罩了进去。
她们的每一步挣扎，都只是在将那张网收得更紧。
妙玉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修行多年，自诩心境澄明，棋艺在闺阁之中更是难逢敌手，可今日，她第一次尝到了“碾压”的滋味。
那是一种让人连呼吸都感到滞涩的压迫。
棋盘对面那个男人的棋风，根本不像一个闲散的富家翁，而像一位真正的君王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是他的子民。
顺者昌，逆者亡。
一切抵抗，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乱了。
一步走错。
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