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泛起灰白之际,林歇仍坐在田埂上,望着远去的人影渐成地平线上的黑点。
那支由静枕师、义修和镇民自发组成的队伍,正沿着初醒的古道,奔赴属于他们的战场。
队伍末尾,那只他养了多年的小黄狗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它已随众人奔出近十里,却在拐过一道山梁前,猛然驻足,回头朝他投来最后的一瞥。
那一眼里没有哀求,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近乎庄重的确认。
它像是在替所有人问:你,真的不来了?
林歇读懂了,也坦然接受了这份确认。
他知道,他们已走出了他的影子,不再需要一个永远挡在最前方、事事发号施令的“林师兄”。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曾经替他们扛过漫长黑夜的背影,一个让他们相信自己也能走向黎明的坐标。
确认了这一点,林歇心中最后的牵挂也随之放下。
他缓缓地向后躺倒,任凭冰凉刺骨的晨露迅速沾湿了粗布衣襟,那股寒意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他体内,那丝自诞生起便与他共生,既是天赋也是枷锁的混沌道胎,其剧烈的波动在这一刻悄然平息,缓缓沉入他广阔无垠的识海深处。
它不再是汹涌的巨浪,更像是一块经历亿万年潮汐冲刷的礁石,在退潮之后,静静地蛰伏于水面之下,隐而不显,将所有的力量都归还给了这片天地。
百里之外,石心儿正率领着她的静枕师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枯河谷中。
干涸的河床布满了龟裂的巨石,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她肩甲上那件名为“承梦胄”的法器,此刻正微微发烫,那温度仿佛不是来自法力运转,而是源于脚下这片土地的脉搏。
她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一座座被遗忘的旧日愿碑之上,沉重,却又充满了力量。
队伍中,一名气息不稳的年轻静枕师终于忍不住,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问道:“心儿师姐,我们……我们真的能挡住‘净梦仪’吗?那东西的余波,可是连莫归尘大人那样的顶尖义修都伤了。我们这点人……”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也代表了队伍里大多数人的心声。
石心儿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呵斥,也没有空洞地鼓舞士气。
她只是沉默地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一片早已烧得焦黑卷曲的草灯笼残片。
那是昨夜小镇百姓自发焚烧旧梦,点亮自照灯时,她悄悄拾取的。
她将这片脆弱的残片置于掌心,仿佛托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此去,不是为了战斗,是为了回应。”
她环视众人,目光清澈而坚定:“回应那些相信我们的人,回应这片土地上所有渴望安眠的灵魂。当那三千盏自照灯被他们亲手燃起时,覆盖天地的梦网就已经开始了自我修补。我们的力量,从来不是源于我们自己,而是源于这些回应。”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言语,远处那三座沉寂了百年的古梦窟,竟同时喷涌出三股浓郁如实质的金雾。
金雾并未消散,反而在晨风的牵引下,于高天之上汇聚、交织,在静枕师队伍的头顶,奇迹般地凝成了一道短暂浮现的,由纯粹愿力构成的拱桥虚影。
桥身流光溢彩,横跨枯河谷两岸,仿佛一道通往希望的天梯。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心中的疑虑与恐惧,被这壮丽而温暖的景象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虚眠城外围,梦魇洪流冲击最猛烈的前线。
莫归尘面色凝重,他刚刚布下九座连环阵法,试图以阵锁阵,迟滞梦魇的蔓延。
他从法宝囊中取出一枚压箱底的铜符,符上篆刻的古字依稀可辨——“归梦石碎屑”。
这是初代梦母所用神器的核心碎片所制,拥有强大的共鸣之力,能引动天地间的安梦气息。
然而,当他催动法力时,铜符却只是微弱地闪烁了几下,便彻底黯淡下去。
“师尊!”身旁一名弟子见状,焦急地喊道,“难道归梦石彻底崩裂后,连这最后的共鸣之力也断绝了吗?”
莫归尘缓缓摇头,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苏清微在一次论道时偶然提及的一句话:“初代梦母真正倚仗的,从来不是什么神器,而是能让万千人心同频共振的慈悲。”
神器,只是引子。人心,才是根本。
想通了这一点,莫归尘毅然收起了那枚废符。
他闭上双目,不再徒劳地试图向外物借力,反而沉声喝道:“所有义修听令,放弃外物,收束心神,围坐成环!”
众义修虽有不解,但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是立刻照做。
待众人坐定,莫归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现在,忘掉眼前的梦魇,忘掉你们的职责和恐惧。去回忆,去感受……你们人生中,第一次安然入睡,醒来时阳光满身的那个夜晚。”
这个指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精准地触动了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刹那间,喧嚣的战场仿佛静止了。
义修们紧绷的脸上,渐渐流露出追忆的神色。
有的想起了孩提时母亲的摇篮曲,有的想起了学艺有成后第一次卸下重担的酣眠,有的想起了与挚友彻夜长谈后迎来的那个黎明……
就在这一刻,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每一名义修的头顶,都缓缓浮现出一缕细若游丝的银色光芒。
那光芒纯净、温暖,充满了安宁的气息。
一缕,十缕,百缕,千缕……银光在他们头顶的空中交汇,彼此吸引,迅速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绵密的银色光网。
这张网,便是“心光之阵”。
它看上去远不如之前的法阵那般威势赫赫,却在接触到从虚眠城倾泻而下的污浊梦魇洪流时,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
那狂暴的洪流撞在银网之上,竟如怒涛拍上了最坚韧的礁石,被稳稳地托住,消解,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麦田深处,林歇的身躯忽然轻微一震。
他并未睁眼,心口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万千梦境的低语,不再是混乱的噪音,而是清晰的弦乐,同时在他心湖中奏响。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石心儿踏着那道由愿力凝结的金雾拱桥,带领着队伍穿过了最艰难的枯河谷,她的背影,在晨光下拉得无比修长。
他看到了莫归尘和他的弟子们,以最质朴的回忆结成了抵御绝望的心光之阵,那银色的光网,比任何神器都更加坚不可摧。
他甚至还看到了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咋咋呼呼的青羽童子,此刻正驾驭着纸鸢,像一道青色的闪电,穿梭在云层之间,将一条条指令精准地传递到各个战线……
他们的梦,不再漂浮无依,不再需要依赖他这棵大树的庇荫。
它们开始彼此勾连,互相支撑,自发地产生了共振,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东境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梦网。
林歇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淡然笑意。
他轻声喃喃,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个世界说:“原来,我不是被抛弃……是终于有人敢在我面前,堂堂正正地做梦了。”
就在他彻底放下,准备迎接一场真正安眠的时刻,异变陡生!
西疆的极深地底,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闷响。
紧接着,一道漆黑如墨的裂痕,自荒芜的戈壁深处蔓延而出,它撕裂了大地,吞噬了光线,如同一道来自深渊的狰狞伤疤,径直朝着东方的虚眠城方向延伸而来!
一道伛偻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歇身侧。
是墨老鬼。
他那引以为傲的石臂已断裂了半截,断面处流淌着诡异的黑色液体,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岩石在摩擦:“他娘的……上当了!那头梦蚀兽根本就没被封印,它只是寄生在了‘净梦仪’的残骸里!它一直在等,它怕的不是你出手,是你像现在这样……彻底放手!”
林歇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被晨露浸透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不起丝毫波澜。
他望着那道不断蔓延的漆黑裂痕,淡淡地说道:“那就让它看看,当救世主真的睡着了,这个世界,究竟会不会塌。”
话音未落,他身下整片广袤的麦田,竟在无风的情况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无数金黄的麦穗齐齐摇曳,翻滚如潮,发出整齐划一的沙沙声,仿佛这片大地也拥有了生命,正在与他一同呼吸。
而林歇的身影,便在这片奇异的麦浪与愈发浓重的晨雾之中,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墨老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道漆黑的裂痕仍在远方肆虐,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猛然明白了什么。
梦蚀兽以恐惧和绝望为食,这种看得见的毁灭,声势浩大,反而不是它最致命的手段。
这道地裂,更像是一个幌子,一个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巨大诱饵。
真正的杀招,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最扭曲的方式呈现。
它需要的不是毁灭,而是腐化。
它要的不是一个被摧毁的世界,而是一个心甘情愿跪在它面前,献上一切的世界。
它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人心的祭品,一个自愿堕落的……使徒。
墨老鬼的目光穿过重重空间,死死盯住了那座已被梦魇笼罩的虚眠城核心。
他知道,真正的仪式,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