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向霍去病禀明挛鞮来者不善,且告知自己与他周旋有日,觉其心非诚,暂未告知李敢眼线之事。
霍去病沉声道:
“降将之忠,本就难全。你与他如何往来、如何谋事,我不问。但他行事,需经我首肯。彼当知,背主之罚。”
苏礼拱手再禀:
“末掾省得,唯惧稍有疏漏,反成他借事进言之由。”
去病轻哼,指叩案几:
“你等体面前程,皆出自我手。我若不存,你等连为匈奴牧马都不配!暗线布局之术,你当学他机变。然有两事不可为
——一勿以玉儿作棋,二勿令文官武将私结,此乃陛下大忌,本将亦然,莫越红线。”
苏礼躬身应:
“末掾绝不敢违,谨受教。”
去病挥手令退,他退出回小帐,暗自忖度:灯油与灯芯互噬,且看谁先燃尽谁的骨!
次日,苏礼往挛鞮帐中而去,远见李姮玉在路途不远处,似欲有言。
他蹙额,遂绕步至无人处,李姮玉紧跟其后。
苏礼负手而立,声沉:
“昨日之言,我未讲明晰?”
李姮玉垂眸,嗫嚅:
“我…我已思定,听你所令,愿从苏掾。”
“从我?”
他忽笑,道:
“尚念我纳你为妻?为妾?抑或贴身侍婢?”
李姮玉抬眸,眸中发亮,未及言,他进半步,逼视道:
“你心悦是某之官秩,还是我能庇你父母、为你父谋太医令署主事之位?”
李姮玉急应:
“赵君儿听话,我更听话!家父虽为小吏,宫中消息,我可窃听。用旁人不如用我,若纳我,一荣俱荣,我必助掾…”
“听话?”
苏礼挥袖打断
“我用人,当为我死不旋踵,你能为?彼等听我,为利也;你听我,为攀附。攀附者,风险重而回报薄
——我不缺攀附之人。”
他转身欲走,李姮玉急趋前,揽其袂道:
“我不信
——此前三番,你未斥我,我照拂玉儿,你亦允之,既收我之靴,必是心有认可。若半分情意无…”
苏礼蹙额,挥袖挣开,声含不耐:
“收你之靴,乃观你为这‘情意’能赌几何
——今观之,不多不少,恰够你在军正司前缄口。”
李姮玉色变,如被戳心。
苏礼眸冷如冰:
“你心算计过甚,步步皆是预谋。我令你引玉儿,无事则料我必用你,出事则我不护你
——你可求我兄长;更知供出霍将军,你父小吏之位难保,反会被我发往边军浣衣,你算尽一切,当我不知?”
李姮玉急抬眸,声带颤:
“你既知我心思,便该明了,此皆因我对你有情。”
“有情?”
苏礼笑道:
“你若有情,今便不会以‘未告军正’邀功,你若有情,当初赵隶赠你物,便该拒之不纳。”
“我…那你要我如何?”
李姮玉语塞,指尖攥紧衣襟
“我已剖心明意,任你差遣,纵有私念,亦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苏礼忽笑,挑眉道:
“看来,你是真想嫁我,我倒有一计。”
顿了顿,续道:
“我往求将军,将你许与赵隶。他乃我兄,嫁他而听其言,亦是听我言。”
李姮玉惊得后退半步,摇首急道:
“我可听你之命,却不能嫁他——我不喜彼。”
“我亦不喜你,更不会娶你。”
苏礼负手而立,眸无波澜
“想求我庇护,可。但需出诚意,值不值我出手,还看你忠心重否。”
李姮玉泪涌眼眶,终是咬牙:
“好!我应,你所令,我皆从,唯不嫁赵隶。”
苏礼看她道:
“赵君儿乃我暗线,我令东,她不往西,你只需辅之,勿再生事;其二,盯紧医帐张月
——她每日所往、与谁目语,皆记之报我;其三,与赵隶修和,对他示好,令营中人尽见。”
“前两事我能应,最后一件…我做不到!”
李姮玉垂泪摇首。
苏礼冷瞥她,挥袖转身,大步而去:
“做不到,日后勿再近我身前。军正司人目亮,若被抓‘攀附主簿’之由,休指望我护。”
李姮玉望着那决绝背影,忽瘫坐于地
——他哪是讨价还价,分明是划生死线。前两条是活路,第三条是死令,若不从,连活路亦难留。
挛鞮瞅见苏礼掀帘进来,先笑:
“来便来,何携酒囊晃荡——岂疑某帐中乏佳酿?”
苏礼将酒囊掷于案上,展纸包,熟羊肉油香漫帐,含笑道:
“空手登门,反显某失礼。你熟人情门道,营中恐无出其右者,有话直陈,事冗,毕需巡营。”
挛鞮挪向榻边,指案上肉:
“苏掾心知此交易划算,无实利,岂肯踏某帐门?此番仍为张屠账目。”
苏礼皱眉:
“张屠案已结,昔年你我同查,你所摸线索更甚。张墨私通匈奴之信,连陛下亦信,你复欲从我索何?”
挛鞮顿声,压嗓道:
“某所查明线仅及张墨,然彼乃李敢心腹——此层关节,你未必无察。某有零碎线索,欲与你对勘。若能契合,便知此事水之深。”
“你欲问何?”
“赵君儿月钱,被扣几成?以何由扣?单针对她,抑或牵连甚广?”
苏礼沉吟半晌:
“我只答一问——以‘军饷统筹’名,扣两成。”
“我多此一问,自取其辱。”
他失笑咽下肉渣,声沉道:
“你当知,今时钱厚处,一在宫,二在营。敢于营中贪墨,利滚利可养群狼。张屠背后有宫中人伸手,彼等爪牙已探营内。”
“将军大捷,赏银如山。”
苏礼接言,语带警示
“若此钱捂得太死,暗取或将成明抢。多予赏钱,军卒得实利,何乐不为?”
挛鞮往案上凑了凑:
“张屠虽死,烂账仍在。张墨已调定襄,若彼鱼死网破,战事毕必劾营中有人贪污。彼二人勾当唯其知晓,不得不防。账需改作‘赏赐边民’,搅浑水,方能脱将军干系。”
“合着是让我改账本?”
苏礼挑眉,语气骤冷
“御史查来,欲使某顶罪?”
“按《九章律》,军饷可赏边民,盖将军印便合规。”
挛鞮在案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印
“你盖章时手偏三分,印泥斜些——越似匆忙交差,越难被挑错。端端正正,反像刻意舞弊。”
苏礼心里飞快盘算,抬眼道:
“可,但需寻一人担风险。”
“张墨。”
他自袖中摸出一叠纸,拍于案上,笑:
“某使人往其旧账塞假牒,言其自张屠处购百匹军马。彼本为张屠堂兄,担此罪不冤。彼必不知,唯‘鱼’死,网不破。”
苏礼将酒囊顿于案,闷响一声:
“某未料你于定襄亦有眼线,张墨已调令,你这是赶尽杀绝。”
挛鞮笑道:
“苏掾有识,彼已调令,且有前科,行事不可妇人之仁。况秋猎时黄门人来过,你将此事记入账册,御史查问时便往彼等身上推
——唬住了,将军钱袋方得保全。”
苏礼忽拍手大笑:
“果然老谋深算,某倒真该学上两手。”
“你呀,缺些机灵,需人点拨。”
挛鞮笑得眯起眼
“某荐一人与你,甚机灵,往后走暗线寻他,莫自露头。”
“不必。上月马厩王四虚报马料,某记作‘运输损耗’。你之暗线,某不用,恐被人卖而不自知。”
挛鞮抬眼笑骂:
“行,此事某来料理。”
苏礼笑而不语,出帐后,笑意转冷。
挛鞮精明,他却更晓
——防人之心,从来胜算计。
回帐后,他即拟购马牒,盖将军印时特意偏三分,印泥晕开处果如仓促所盖。
他翻查辕门出勤簿,果见上月有黄门吏以“省亲”为由入营,当即另抄一份,与牒同锁于木箱。又多拟一牒,照样斜盖印信,留作后手。
此前已令裴医正清点金疮药包,与新库官对接时逐笔核对,寸步不让。唯独挛鞮所提“未央宫人”,令他心头沉
——是太医令署?抑或更棘手的财政署?
他筹思片刻,拟文唤王宣,递之:
“交雷豹转呈将军。”
王宣虽眼神狐疑,却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苏礼拨弄算筹
——棋局已开,谁为棋子,谁为执棋人,尚待观之。
未及片刻,旁侧中军帐传来霍去病怒吼:
“苏礼,滚进来。”
他忙整衣襟,疾步趋往。
“令你办要务,却专弄这些文牍?”
霍去病怒喝毕,将一木牍掷于案
“先理此事,此乃要务。”
苏礼趋前拾牍,见是前拟之令
——踏雪右前蹄挫,着医工苏玉以金疮膏敷治,至痊愈方止。
他躬身拱手,声沉:
“喏,末掾即刻传告。将军息怒,此乃自保之策耳。”
霍去病瞪他一眼,道:
“就你心思多!速去役事!”
苏礼拱手告退,退帐时袖角微拂,心中暗忖:
既告将军,亦算了却一忧。
只是那王宣,观其行事倒也恭顺,是该思谋如何驱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