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携安神汤入内，奉药后递上蜜饯。
去病问及她庖厨役事辛劳与否，又嘱霍府女眷不宜久留卫府，令其每日役毕即归、莫要强撑，随后便歇息。
苏玉退出时偷觑，见他闭目靠榻，眉宇凝倦，于心不忍。
此十余日，苏礼见霍去病旧疾未愈，守灵又添新恙，饮药后无补养且因丧仪忌荤酒，唯食素粥却仍强撑至卫媪下葬日。
下葬当日天未明，卫府外列少府所供三乘丧车，覆青缯、饰彩木兽，乃贵族丧仪规制。
卫青与霍去病着素麻深衣立车旁，待卫媪棺椁移上丧车，霍去病按定车辕送灵。
至墓地。
卫少儿棺暂厝东侧覆青布，苏礼询方士吉时，方士言卫媪卯时三刻‘木得土安’宜葬，卫少儿需待十日‘火归土’。
卯时三刻。
方士诵祭文，卫青捧木主跪祭，霍去病挺脊立侧。
卫家令令力夫填土，苏礼执简牍登记宗室玉璧、朝臣帛书等祭品。
填土过半，方士扬声呼
‘礼成’。
卫青俯身拾土，轻撒墓上；
霍去病亦垂眸掬土，随舅父撒之。
苏礼令撤供桌祭品，分予守墓佃户，复唤赵隶：
“卫大将军昨夜守灵半宿，先送归府。”
卫青被仆役扶上轺车，回身对霍去病道：
“你先母下葬尚有十日，你连日劳顿，且归歇养身，届时某来相陪。”
霍去病拱手躬身：
“谢舅父关切，甥省得。”
待轺车去远。
苏礼趋前躬身：
“卫媪已安厝，将军昨夜咳半宿未止，余下杂事某当安置，此刻可归府歇息否？”
霍去病眸色一沉，抬步便走：
“往偏院视之。”
苏礼紧随至偏院，见卫少儿棺椁覆于青布下，静立一隅。
霍去病绕棺一周，止步对守棺家仆道：
“谨守此棺，勿令雨水浸渗。”
家仆垂首应。
苏礼在侧补言：
“某令庖厨每日送热汤，你等轮值守视，不可懈怠。”
霍去病最后看了眼卫媪的棺椁，眸中凝沉，对苏礼道：
“归府。十日后办先母丧仪，你先与赵丛、少府吏核校流程，勿失仪轨。”
苏礼躬身应：
“喏，将军。”
他先引霍去病登车，方士收罗盘欲辞，从旁盘中取两匹帛，躬身递上：
“微物谢方士择吉辛劳。”
方士接帛称谢而去。
此时苏玉与赵君儿、李姮玉在旁收祭器，闻礼炮声，知卫媪已葬，忽微愣
——昨夜霍去病‘你在即可’之语复现。
赵君儿以肘轻触她臂：
“速收，勿误归府时辰。”
苏玉回神，忙执布擦拭陶爵。
赵隶牵马近前，见李姮玉随苏玉往轺车行，忙移开目光，抬手欲理马鞭，却将鞭绳缠作一团，面露窘色。
这几日。
苏玉闻医工言，霍去病虽服汤药，症候未减，遂唯静候观之，待卫少儿棺椁安厝毕，去病方得稍歇。
苏礼常随霍去病入未央宫，与陛下、卫大将军议军事。
苏礼得闻，陛下意决此战必行，欲一举破单于王庭；
若此战大捷，大汉与黔首皆可暂息兵戈。
他身为军谋掾，知此战干系甚重，不敢妄言，唯些许细节尚待核校。
是日。
霍去病议毕，陛下嘱之：
“你先善养其身，三月后，可先往定襄察视。”
归府后，苏礼见李姬已候于书房外，遂躬身退去。
霍去病瞥李姬一眼，问：
“嬗儿近日安否？”
李姬答：
“尚安。”
去病颔首，缓声道：
“后些时日，我将往定襄，你在府中善护嬗儿，府中诸事无需你操持。”
李姬点头，轻声道：
“喏，妾必善护嬗儿。然将军亦当自护，妾前番出府得块蜀锦，令织室缝作内衬，将军可试之否？”
言罢，从侍女所捧盘中取衣递上。
霍去病见之，眉峰骤蹙，指节叩案：
“谁令你为我换此？”
李姬见其面色沉肃，惶然道：
“此乃蜀地新出锦缎，着之显体面，且将军初愈…”
霍去病冷笑，探手取锦缎一触，便掷于案，锦缎滑落案边。
侍女忙伏地垂首，肩背微颤。
去病目视李姬，声含厉色：
“着此入军营，令彼等啃麦饼之卒见之，其将何其阔绰？”
李姬忙跪地，语带慌促：
“妾念将军初愈，锦缎暖于细麻，着之可御寒；且入宫见陛下，亦需体面，非敢妄为。”
霍去病见她垂首时，发间金簪晃眼，遂探手摘之，掷于地，对外呼道：
“传苏礼、伍缮来！”
雷豹见去病面色铁青，不敢迁延，即往传唤。
二人趋入书房时，见李姬与侍女跪地垂首。
霍去病咳声断续，苏礼、伍缮忙趋前跪伏，额触青砖。
“苏礼，我前番已嘱，姬妾不得攀比张扬，今她簪金饰、持蜀锦出府，府外借贷者日增，皆因内院无度！”
李姬泣声道：
“将军，妾非敢张扬，唯念将军体面，妾知错，再也不敢了！”
苏礼皱眉暗叹：
此妇何其蠢钝！
霍去病掌击案几，玉镇尺跳离半寸，怒道：
“体面？本将之体面，乃斩匈奴首级所得，非靠蜀锦金簪！你穿成这般，宫中当谓我打两场胜仗便忘形，私库殷实，尽想来分一杯羹！”
李姬吓得浑身发抖。
苏礼伏地道：
“将军息怒，某疏于内院管束，罪也。”
霍去病指着苏礼：
“令你为长史，管私账竟如此纵容！下次再见她张扬，你这长史之位亦不必做了！”
苏礼忙垂首道：
“将军，某定严管内院，莫让琐事扰将军心神。”
李姬见去病真动气，膝行欲牵她衣袖。
霍去病挥袖如斩：
“勿碰我！携你之物退去，再敢弄招摇之物，勿来见我！”
李姬拾金簪、抱锦缎，抽噎着退出。
霍去病目视苏礼、伍缮：
“你等亦滚出去！府中蜀锦唯留一套，余者发卖；金器尽熔，勿留华饰。伍缮管内院不善，笞十，自去领罚。”
伍缮忙叩首：
“谢将军宽宥。”
二人退出，伍缮步出廊下，眉峰紧锁；
苏礼立阶前，以指揉额。
书房内，霍去病取军报展于案，目光凝于字迹，半晌未移
——心烦意乱，竟一个字也看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