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不知为何，朱标总觉得不妥。
顾先生说得对，王道就如空中楼阁，看似华美，根基不稳。
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
今日万民敬你爱你，明日便可能因一场天灾、一次外敌入侵而怨你恨你。
将整个国家的命运，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人心向背上，太危险了。
朱标的眉头紧紧皱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三条路，似乎都有着致命的缺陷。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恳切和迷惘，望向顾明。
“先生，这三道，似乎都不适合如今的大明。”
“帝道太过虚无，霸道太过酷烈，王道又太过理想。”
“难道，就没有一条更适合我大明，更适合孤的为帝之道吗？”
听到朱标的回答，顾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没有被宏大的理论迷惑，没有轻易地选择任何一条路。
这说明太子殿下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这，就是最好的开始。
“殿下能有此问，说明殿下已经看穿了这三道的本质。”
顾明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和。
“没错，无论是帝道、王道还是霸道，都不完全适合如今的大明。”
“帝道是上古圣王之治，王道是春秋诸侯之争，霸道是战国兼并之术。”
“而如今的大明，已经一统天下，四海归心。”
“我们需要的，不是开疆拓土，不是争霸诸侯，更不是教化万民成圣。”
“我们需要的，是一条能让这偌大江山长治久安，能让天下百姓真正安居乐业的治国之道！”
朱标精神一振，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洗耳恭听。
这正是他心中最渴望的答案！
顾明没有再卖关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为君之道，千头万绪，但归根结底，有三大要点。”
“其一，便是知人善用，从谏如流！”
知人善用，从谏如流！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朱标脑海中炸响。
“请先生详说！”朱标恭敬地行了一礼。
“殿下可知，为何唐太宗李世民能开创贞观之治，被后世尊为千古一帝？”
顾明问道。
“因为他手下有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贤相，有李靖、李积这样的名将，有魏徵这样的谏臣。”
“说得好！”
顾明赞许地点点头。
“李世民本身固然是雄才大略，但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懂得如何用人！”
“他用房玄龄，善于谋划，便让他总揽朝政，是为‘房谋’。”
“他用杜如晦，处事果决，便让他裁决庶务，是为‘杜断’。”
“他用魏徵，敢于直谏，便将他放在身边，时时警醒自己，以人为镜，可知得失！”
“正是因为他能将贤才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君臣一心，才有了那万国来朝的贞观盛世！”
朱标静静地听着，心中对那位传说中的帝王充满了向往。
“再说汉高祖刘邦。”
顾明话锋一转。
“论个人勇武，他远不如项羽；论带兵打仗，他不如韩信；论治理国家，他不如萧何。”
“可为什么，最后得天下的，是他刘邦，而不是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
这个问题，朱标也曾思考过。
“因为……刘邦更会用人？”他试探着回答。
“没错！”
顾明一拍手掌。
“刘邦自己曾说过：‘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反观项羽呢？”
顾明的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他刚愎自用，有勇无谋！”
“他手下有个范增，被他尊为‘亚父’，却关键时刻不听其言，最终逼得范增愤而离去。”
“韩信曾在他麾下，不过一执戟郎中，屡献奇策而不纳。”
“最终只能弃他而去，投了刘邦，才有了后来的‘兵仙’！”
“还有那陈平，同样是在项羽手下得不到重用，转投刘邦，才屡出奇计，救主于危难！”
“项羽空有拔山盖世之力，却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不善用人，手下的人才一个个离他而去，最后落得个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的下场！”
顾明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朱标的心上。
“所以，殿下！”
顾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牢记住这八个字——任用贤才，从谏如流！”
“这，才是为君之正道！”
朱标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项羽的例子，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绝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先生教诲，孤，谨记于心！”
看到朱标虚心受教的模样，顾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抛出了第二个要点。
“为君之道，其二，便是亲贤臣，远小人！”
“如果说任用贤才是开创盛世的根基，那么远离小人，就是防止亡国的底线！”
“殿下可知，那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为何二世而亡？”
朱标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因为……秦二世胡亥，与宦官赵高。”
“正是！”
顾明的声音陡然变冷。
“秦始皇何等雄才大略，他留下的班底何等强大？”
“长子扶苏贤明，大将蒙恬手握三十万精锐大军，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皆是国之栋梁。”
“可结果呢？”
“胡亥偏信赵高一人之言！赵高说扶苏心怀怨望，他便赐死自己的亲哥哥！”
“赵高说蒙恬与扶苏交好，他便囚杀这位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
“他将整个朝堂都交给了赵高和他的人。”
“赵高的兄弟赵成做了中车府令，赵高的女婿做了咸阳县令，整个朝廷，成了赵家的天下！”
“那些真正的忠臣良将，如冯去疾、冯劫，要么被逼自尽，要么被投入大牢，屈辱而死！”
“最终，当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之时，胡亥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无一人可用！”
“而那个他最信任的赵高，却逼着他自尽于望夷宫！”
“一个本可延续千年的强大帝国，就因为一个皇帝亲近了一个小人，短短三年，土崩瓦解！”
顾明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朱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可悲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何等的悔恨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