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月十四日,午后。
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无力的惨白,勉强穿透伏牛山上空薄薄的云层,洒在一线天那狰狞的峡谷出口。风比清晨更冷冽了些,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泣。山谷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在无声地对抗着。
刘泽深与曹化淳的钦差仪仗,在数十名黑风寨“护送”喽啰的目送下,缓缓驶出了那幽深险峻的一线天峡谷。
当轿子彻底脱离那阴影笼罩的谷口,重新暴露在相对开阔的天空下时,轿中的刘泽深不易察觉地轻轻吁了一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尽管招安看似顺利,但身处虎穴狼窝,与一群亡命之徒周旋,那股无形的压力始终萦绕不去。
直到此刻,重新回到官军势力范围,看到谷口外严阵以待、甲胄鲜明的自家军队,他才真正感到一丝安心。曹化淳则依旧半眯着眼,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脸上那副莫测高深的笑容未曾改变,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审视与玩味,似乎在回味方才山寨中的每一幕。
等候在谷外的李永福及其部将见状,立刻迎了上来。双方在谷口外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汇合。
“恭迎二位大人顺利归来!”
李永福抱拳行礼,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钦差身后的峡谷,带着探究。
刘泽深微微颔首,下了轿,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腿脚。他环视四周,看着麾下雄壮的军容,心情又好了几分,对李永福道:
“李总兵久候了。回中军大帐谈吧。”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将深秋的寒意隔绝在外。亲兵奉上热茶后便被挥退,帐内只余刘、曹、李及几位核心将领。
“李总兵,”
刘泽深端坐主位,神色比来时轻松了许多,他捋着胡须,语气中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满意,“招安之事,大体已定。那陈远,不愧是读书人出身,虽一时误入歧途,终究还是明事理、识时务的。朝廷的条件,他已应允。整编遣散之事,他也承诺会着手进行。看来,陛下天威浩荡,仁德感化,终是胜过刀兵啊。”
帐内暖意融融,茶香袅袅,与他此刻的心情颇为契合。
一旁的曹化淳捧着热茶,尖细的嗓音带着惯有的笑意,接话道:
“刘大人所言极是。此番能如此顺利,多亏了刘大人洞悉人心,恩威并施,更是念及同乡之谊,多方回护。若非大人全力促成,此事难矣。”
他轻飘飘地将功劳大半归于刘泽深,随即话锋微转,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明的眼睛看向李永福,“不过嘛,李总兵…”
“末将在。”
李永福连忙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这招安之事,虽口头应允,但落到实处,还需时日监察。”
曹化淳慢悠悠地说,仿佛在品味茶香,“咱家离京前,陛下亦有叮嘱,需防其阳奉阴违,假意投诚,实则拖延待变。李总兵,你部仍需在此驻扎些时日,一方面接收金丝楠木,” 他特意顿了顿,“另一方面…也要看紧他们,看看这陈远是否真如其所说,在老老实实裁撤部众,准备整编。若有异动,当及时应变,以免养虎为患呐。”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帐内略显轻松的氛围。
李永福脸上堆起恭敬严肃的表情:
“曹公公提醒的是!末将亦有此虑!请二位大人放心,末将会亲自再于此地驻扎两日,严密监视黑风寨动向。定不使朝廷招抚大计功亏一篑!”
他心中却在盘算着日渐减少的粮草。
刘泽深满意地点点头,又道:
“此外,陈远向老夫要那个在南阳被捕的李二狗和其同伙。此事关乎陈远能否安心整编,亦显朝廷诚意。老夫已答应修书郑知府放人。李总兵,你与郑知府同僚为官,此事你也需跟进催促一番。人一旦送到黑风寨,便督促陈远尽快依约,带领剩余精锐,前往湖广左良玉将军处报到。后续事宜,繁杂琐碎,就有劳李总兵多多费心了。”
李永福心中叫苦不迭,但只能连连应诺:
“末将分内之事,不敢言劳。必当谨遵大人吩咐,将此事妥善办妥。只是…”
他面露难色,“军中粮草已支撑不了几日,郑知府那边答应补给的粮饷,迟迟未到齐数,末将还需分心与他交涉…”
刘泽深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诉苦:
“粮草之事,本官知晓。待回京后,自会向兵部及郑抚台问询。眼下当以招抚大事为重。对了,贡品交接之事,宜早不宜迟。李总兵,你即刻安排人手,与黑风寨对接,务必先将那批金丝楠木完好无损地接收过来。这是福王殿下和朝廷最看重的东西。”
“末将明白!”
李永福拱手。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只要金丝楠木到手,他的主要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
又简单交代几句后,刘泽深与曹化淳便起身告辞。他们需尽快回京,向崇祯皇帝禀报招安进展。李永福带着一众将领,亲自将二位钦差送出大营很远,直到仪仗消失在官道尽头,这才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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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申时,阳光西斜,将一线天谷口拉出长长的阴影。
李永福亲率一队亲兵,押着十数辆空荡荡的大车,再次来到一线天谷口。他身着总兵官服,按刀而立,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幽深的谷道。身后旗帜飘扬,甲士肃立,显露出官军的威仪。
不多时,谷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滚动声。只见陈远在一众头领的簇拥下,亲自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厚厚的甲胄,脸上带着平和甚至有一丝谦逊的笑容,与李永福的严阵以待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正式照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李永福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在陈远身上,试图从那张年轻、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脸上,找出些许桀骜、恐惧或者狡诈的痕迹。他看到的,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眼前不是曾让他损兵折将的生死大敌,而只是一个普通的邻村秀才。这种平静,让李永福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寒意和更深的忌惮。
陈远也在打量李永福。这位河南总兵官,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面容黝黑,鬓角已然花白,眼神锐利而疲惫,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气和身居高位的威严,但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和倦怠。陈远心中了然,这位总兵大人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李总兵,久仰了。”
陈远率先拱手,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劳动总兵大人大驾,亲自来接收这批木头,陈某惭愧。”
李永福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冷哼一声,公事公办地道:
“陈将军,不必多礼。奉钦差大人令,接收福王贡品,金丝楠木。请交割吧。” 他刻意省略了“其他贡品”,想试探一下。
陈远仿佛没听出他的试探,侧身一让:
“总兵大人请验看。所有金丝楠木,原封未动,皆在此处。”
只见谷口内,黑风寨的汉子们正喊着号子,将一根根需要数人合抱、长度惊人的巨大金丝楠木,用滚木和绳索艰难地挪移出来。
这些木材质地坚硬如铁,色泽温润,在斜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隐隐有暗香浮动,果然非凡品。光是看这搬运的架势,就知其沉重无比,价值连城。
李永福仔细验看,确认数目无误,木质完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要这些东西到手,他对朝廷、对福王就算有了最重要的交代。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军士上前接收,将木材装车。
看着官兵们开始忙碌,李永福目光再次转向陈远,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
“陈将军,果然是信人。那么…其余的贡品呢?金银珠宝,甲胄还有那三门大型弗朗机炮…是否也一并归还?如此,方显诚意啊。”
他刻意提及这些敏感物资,既是职责所系,亦是心存最后一丝侥幸,若能索回部分,或可弥补些军饷亏空,对上对下都稍有余地。
他话音刚落,陈远身后如同铁塔般的陈铁柱猛地踏前一步,独眼中凶光毕露,声如闷雷:
“放屁!那些东西是俺们兄弟拿命换来的!凭什么还给你们?”
李永福脸色一沉,手按上了刀柄,他身后的亲兵也立刻紧张起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铁柱!退下!不得对总兵大人无礼!”
陈远轻喝一声,语气却并不严厉。陈铁柱悻悻地哼了一声,退后一步,但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李永福。
陈远这才转向李永福,脸上依旧带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和笑容,只是眼神微微冷了几分:
“李总兵,何必动怒?我这兄弟是个粗人,话糙理不糙。福王殿下最看重的,无非是这批为先帝陵寝预备的金丝楠木。如今完璧归赵,殿下的面子、朝廷的体面,都已保全。至于其他的金银细软,甲胄和三门火炮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嘲讽和了然:
“那些东西,恐怕本就不全是福王殿下的吧?其中有多少是河南当地各位‘大人’们,‘孝敬’福王千岁的?郑知府?或者…还有其他人?李总兵,有些事,何必说得太透,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呢?那些东西,我黑风寨笑纳了,就当是补偿我寨损失,以及…买个清净。总兵大人回去,只需上交这些木头,便是大功一件。又何必节外生枝,非要追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后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呢?”
陈远的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李永福内心最清楚不过的官场黑幕。那些贡品里,确实夹杂了大量地方官员贿赂福王的财物!真要追查下去,牵扯极大,最后倒霉的很可能不是黑风寨,而是他自己和河南官场的一大批人!
李永福的脸色变幻不定,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盯着陈远,对方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顾虑。他不得不承认,陈远说的是事实,而且掐住了他的命门。继续纠缠下去,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半晌,李永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和挫败感都吐出去。他松开了按刀的手,脸色恢复沉静,只是眼神更加疲惫和冷漠了。
“哼,巧舌如簧。”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陈远,转身对部下挥手,“装车!我们走!”
他默认了陈远的说法。只要金丝楠木到手,便可交差。其他的,只能当作从未存在过。
看着李永福带着车队和士兵,护卫着那些沉重的金丝楠木,沉默地离开谷口,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显得有些萧索,陈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远哥,就这么让他走了?”
王虎凑过来,有些不甘心。
“不然呢?”
陈远淡淡道,“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还了,表明了我们的‘态度’。那些金银,甲胄和火炮,才是我们安身立命、度过难关的本钱。李永福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选。”
回到大营,李永福立刻招来副将贺彪。
“贺彪,你即刻点齐一千五百前锋,先行返回鲁山大营休整。这么多人马聚在这里,徒耗钱粮。”
“得令!”贺彪抱拳领命而去。
“张勇!”李永福又唤道。
“末将在!”参将张勇跨步上前。
“你带几个机灵的斥候,给老子盯死了黑风寨!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人在往外走,是不是真在拆什么东西!记住,远远地看着就行,别打草惊蛇!如果两天内,他们毫无动静,那说明陈远这小子压根没安好心!不过…”
他冷哼一声,眉头紧锁,想到日渐见底的粮草,心中更添烦躁。
“若真如此,刘大人面上须不好看,我等也只能再做打算了。”
“末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