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环视一圈残破的壁垒和疲惫的士兵,沉声道:
“王虎,二牛,听着。野狼峪不能再有失!王虎,你手下二营战兵尚存七十余人,我再给你调拨两百名流民兵!这些流民兵,由你二营的老兵统领,立刻整合,熟悉地形,加固此处豁口!今夜务必修好!王二牛,鹰嘴岩暂时稳固,你部不动,继续扼守原处,警惕官军偷袭。孙大哥,一线天仍是我防御重心,你部不动,加紧休整,补充器械,尤其是滚木礌石!记住,如果实在守不住了,立马撤退,派人通知另外两路退守山寨”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明日,李永福输不起这一仗。他必倾尽全力,尤其是他手下那些压箱底的精锐家丁,定会孤注一掷,猛攻一线天谷口!只要我们再顶住他这最后一搏,挫其锋芒,以李永福的秉性,绝不会再拿他的老本跟我们死磕!没了这些精锐爪牙,他在朝廷眼里就什么都不是!他必撤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剖析着李永福的困境和可能的抉择,为王虎、也为在场的将领们注入了一股必胜的信念。众人闻言,眼中都燃起了熊熊战意。
“末将领命!”孙铁骨、王虎、王二牛齐声应道,声音斩钉截铁。王虎眼中更是重新燃起凶悍的光芒,有了甲,有了兵,这野狼峪,就是官军的坟场!
又交代了几句加固工事的细节,陈远留下孙铁骨协助指挥,自己则带着陈铁柱等几名亲兵,转向位于山寨后方一处相对避风、由几座大木屋临时改建的伤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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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靠近,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嘶哑的哀嚎,以及浓烈刺鼻的血腥味、金疮药味、汗味和某种脏器腐烂般的恶臭便混合着寒风扑面而来,重重地撞击着人的感官。木屋的窗户透出昏黄摇曳的光,映照着门外忙碌穿梭的身影,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陈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掀开厚重的、沾染着大片深褐色污渍的门帘,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得如同粘稠的油脂。数十名伤兵躺在铺着干草或破席的地铺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断肢处裹着渗血的麻布,腹部被豁开的伤口用粗线勉强缝合,高烧者呓语不断,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挽歌。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郎中和小学徒在伤兵间穿梭,清洗伤口,换药包扎,动作匆忙。
而在这片混乱与痛苦的中心,一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手术台”旁,围聚着几个人。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那片区域。
郎中张元化,挽着袖子,露出两条精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臂。他正俯身在一个腹部被长矛捅穿、肠子都隐约拖出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油灯的光在他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的神情凝重如铁,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沟壑滑落。他染血的手指稳定得可怕,捏着一根弯针,穿着浸泡在烈酒里的羊肠线,在伤兵模糊的血肉间快速而细密地穿梭缝合。每一次下针、引线、打结,都带着一种与死神抢人的专注与狠厉。
旁边,一个同样面色紧绷、约莫二十多岁的男徒弟,张元化的大徒弟赵全,正用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地烫灼着一处难以缝合的渗血创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和一股焦糊味。
张素心则守在一旁。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染满血污的粗布围裙。脸色有些苍白,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那双平日里清澈的眼眸此刻盛满了不忍与焦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干净的布,上面放着几样简陋的器械——小剪子、镊子、还有盛着烈酒和止血药粉的粗瓷碗。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的手和师兄的动作,每当父亲或师兄低喝一声“布!”、“药粉!”时,她便以最快的速度、极其精准地将所需之物递到他们沾满血污的手中。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角落里,一个重伤的士兵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的酸臭味混合着血腥,让张素心的胃部一阵翻搅,她强忍着,迅速将一块布巾递了过去。
陈远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处看着,没有打扰。这是他第二次在伤兵营见到张家父女。第一次是在他们刚被孔林节引荐入寨,匆匆一瞥,只记得张元化沉稳,张素心眉目清秀。
夜枭曾向他汇报过一些细节:
孔林节每次来伤兵营询问药材需求时,张素心递送东西的手指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目光会飞快地掠过孔的脸庞又迅速垂下;
当孔林节因统筹后勤疲惫不堪时,她会在自己熬制的汤药里悄悄多加一把提神的草药,再让小学徒送去……这些细微处流露的情愫,夜枭看得很清楚,也只禀报给了陈远一人。
终于,张元化剪断了最后一根线头,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接过张素心递来的烈酒布巾,用力擦了擦手,又在那士兵腹部敷上厚厚一层深褐色的止血散。张素心立刻上前,用干净的布条小心包扎。
就在这时,张元化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抬起头来。看到是陈远,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后的讶异,微微颔首:“陈将军。”
“张大夫,辛苦。”陈远走上前,语气真诚,“弟兄们…多亏有您。”
张元化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沙哑:
“分内之事。只是…将军,药,尤其是上好的金疮药和退热的柴胡、黄芩,快见底了。重伤的弟兄太多…若明日再有…”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陈远心头一紧,郑重点头:
“我立刻让孔军师想办法!药材,再难也要弄到!”
他随即转向伤兵们,提高声音,目光扫过一张张痛苦或麻木的脸
“弟兄们!好好养伤!山寨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兄弟!你们流的血,山寨记着!等打退了李永福,好酒好肉,论功行赏!活下来的,都是咱们黑风寨的脊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真诚的关切,在压抑的伤兵营里回荡。不少伤兵挣扎着抬起头,眼中燃起微弱的光,低低地应和着。
“将军放心,我们挺得住…”
“杀~,杀狗官兵”
陈远又勉励了张元化、赵全和其他几位忙碌的郎中和小学徒几句,这才带着陈铁柱走出伤兵营。
门外,深秋的寒风凛冽如刀,瞬间吹散了营内浑浊的气息,却吹不散陈远心头的沉重。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伏牛山峦,山寨各处点燃的篝火如同星星点点的繁星,映照着士兵们忙碌搬运缴获、修补工事的身影。
堆积如山的刀枪甲胄旁,士兵们正借着火光仔细分拣。有人吃力地抬起一副沉重的镶铁棉甲,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甲片上的刀痕箭孔,啧啧有声;
有人将一捆捆还算完好的长枪码放整齐,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
几个主簿蹲在成堆的皮甲旁,就着摇曳的火把光亮,用炭笔在麻纸上一笔一划地认真记录着数字和品相,眉头紧锁,神情专注,仿佛在清点着山寨未来的命脉。
一个瘦小的流民兵偷偷将一把品相不错的腰刀塞进自己的破包袱,被什长发现,低声呵斥着夺了回来,引来几声压抑的哄笑和抱怨。疲惫的脸上,交织着收获的喜悦和对明日未知的忧虑。
李永福的精锐…,陈远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凉的刀柄硌着掌心。
那才是真正的硬骨头。今日的胜利,是依仗地利、新锐火器以及官军三路未能协同。明日,李永福必然集中所有力量,尤其会将他那些装备精良、悍不畏死的家丁老营投入一线天那个绞肉机!那将是意志与铁血的终极碰撞!黑风寨这刚刚凝聚起来的血肉之躯,能否再次承受住那雷霆万钧的碾压?
一丝冰冷的忧虑,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了陈远的心头,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加刺骨。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微微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