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仓查仓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南阳府衙沉寂的水面下荡漾开来,最终汇聚成一股无人预料的暗流。李二狗将自己关在那间充斥着霉味和灰尘的库房里,整整两天两夜。油灯如豆,映照着他伏案疾书的身影。他几乎未曾合眼,手指被劣质墨汁染得乌黑,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这重新整理誊录损耗细目的差事,对他而言,不是惩罚,而是天赐良机!
他不仅将郑元勋要求的部分做得滴水不漏,更借着这个机会,如同最高明的织补匠,将之前为“仓廪鬼影”行动所做的所有铺垫性账目,彻底融入了常平仓历年庞杂如海的损耗数据之中。那些敏感的数字、异常的时间点,被他巧妙地抹平、分散、稀释,最终消失在这片由霉变、鼠耗、仓储折损构成的“合理”汪洋里。每一笔看似随意的损耗条目背后,都经过了他精心的计算和伪装,确保即便最老练的账房来查,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损耗虽巨,但账目清晰,来龙去脉“合理”得令人绝望。
第三日清晨,李二狗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将厚厚一叠誊录清晰、装订整齐的“常平仓历年损耗细目总录”呈送到了府衙户房。纸张墨迹未干,散发着新鲜墨香,与他疲惫却异常平静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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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后堂书房。
郑元勋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着李二狗呈上的那份损耗细录。他看得异常仔细,手指缓缓划过一行行工整的小楷,时而凝眉,时而用朱笔在旁批注几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页上,也映亮了他沉静而略带思索的面容。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叫李文的小书办,确实是个做事的料。账目条理之清晰,誊录之工整,远超前任那些糊里糊涂的账房。每一笔损耗,大到数十石的霉变仓廪,小到几斗的鼠雀耗蚀,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时间、地点、见证人、核验记录索引,一应俱全,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其用心之深,条理之明,远超郑元勋的预期。他甚至从中梳理出了几条以往未曾注意到的管理漏洞,随手批注在了纸上。
“心思缜密,条理清晰,难得。”郑元勋放下最后一页,低声自语了一句,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这李文,出身低微,却能在这污糟的仓廪吏员中,把账目做到这般地步,实属不易。人才难得。
然而,这份赞赏并未冲淡他眉宇间的凝重。账目做得再好,也掩盖不了一个冰冷的事实:南阳府常平仓的存粮,尤其是那些堆积多年的陈粮,损耗之巨,触目惊心!仓廪破败、管理混乱、蠹虫横行,这些问题如同毒瘤,在这次查仓中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府库空虚,左良玉大军催粮甚急,朝廷那边对各地仓储亏空也多有诘问…这巨大的亏空,必须有人来担责!必须给左帅、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目光扫过庭院中摇曳的翠竹,眼神却冰冷而锐利。钱德禄这个管仓大使,尸位素餐,贪婪无能,是首要的罪魁!其手下几个仓大使,也多有劣迹,这次正好一并清算!至于那个书办李文…郑元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此人虽有才,但资历太浅,骤然提拔难以服众。不过…眼下仓廪这副烂摊子,正需要一个心思缜密、熟悉账目又尚未被完全染黑的人来收拾。用他来替换掉钱德禄一伙,既能彰显自己整顿吏治的决心,又能给左帅和朝廷一个“追责有力,启用新人”的姿态,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清晰的处置方案,在郑元勋心中迅速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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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的公文很快下达,如同惊雷在南阳府仓吏圈子里炸开!
常平仓管仓大使钱德禄,怠惰渎职,致仓储损耗巨大,着即革职查办,家产抄没,以充军资!
另有三名管仓不利、劣迹斑斑的仓大使,一并革职,永不叙用!
而那个在查仓中“表现出色”、誊录账目清晰的户科书办李文,竟被破格擢升为常平仓新任管仓大使!
消息传到常平仓时,李二狗正像往常一样,佝偻着腰在库房里整理着霉烂的账册。当一名户房小吏带着几分讨好又几分敬畏地将委任文书递到他面前时,李二狗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地接过那份盖着鲜红府衙大印的文书,手指有些僵硬地展开。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任命李文为南阳府常平仓大使,正九品!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那名字、那官衔无误,才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巨大的荒谬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茫然。
升官了?管仓大使?正九品?
这…这算怎么回事?他费尽心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龙潭虎穴里周旋,只为保住山寨的粮道和自己的小命。不被惩治已是万幸,怎么还…升官了?!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得他头晕目眩,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更深的警惕。这官位,如同架在火堆上的烤架,坐上去,怕是烫屁股得很!
而此刻,在库房深处那间曾经属于钱胖子的小公事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钱德禄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那张铺着旧棉垫的太师椅里。椅子依旧油腻,却再也无法承载他肥胖的身躯带来的“威严”。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蛛网,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革职!抄家!他苦心经营多年,上下打点才坐稳的位置,他赖以中饱私囊、吃香喝辣的根基,就这么…没了!那个扶他上来的靠山,这次也被牵连革职了!他连哭诉的门路都断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看到自己穿着囚服,在冰冷潮湿的牢狱中腐烂…再也没有油水,再也没有烧鸡,再也没有颐指气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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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二狗穿着崭新的、代表着正九品管仓大使身份的青色鹌鹑补子官袍,头戴乌纱,踏入那间曾经属于钱胖子的小公事房时,整个常平仓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那些昔日对他呼来喝去的仓吏、斗级,此刻都换上了无比恭敬甚至带着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口称“李大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和重新站队的躁动。
李二狗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新官上任的拘谨和谦和笑容,一一回应着。他坐在那张还残留着钱胖子油腻气息的太师椅上,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风光无限”,心中却如同明镜。这看似风光的官位,不过是郑元勋用来平息事端、堵住悠悠之口的棋子,更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烫手山芋!常平仓这个烂摊子,损耗窟窿巨大,左良玉那边催粮如催命,还有张泰那条襄城来的恶犬在外面嗅着粮源的线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李二狗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依旧忙碌却暗流涌动的仓场。崭新的官袍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却掩盖不住他眼底深处的那抹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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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城西,一间租赁来的简陋小屋。油灯如豆,映照着李二狗——不,现在该称李大使了——那张写满焦虑和茫然的脸。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簇新却感觉无比刺身的九品青袍鹌鹑补服,官帽被随意丢在角落的破木桌上,压着一张薄如蝉翼的密信纸。
窗外是贫民窟特有的嘈杂和隐约的馊臭味,更衬得屋内死寂。这顶意外砸下来的乌纱,非但没带来半分喜悦,反而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钱胖子那失魂落魄、家破人亡的下场,如同鬼影在眼前晃动。常平仓的窟窿深不见底,左良玉的催粮文书一封比一封严厉,朝廷的诘问如同悬顶之剑。他这个新鲜出炉的管仓大使,就是被推上火山口的祭品!
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份。以前是个不起眼的小书办,无人问津,反而安全。如今成了正儿八经的九品官,哪怕是最底层的芝麻绿豆,也意味着进入了某些人的视线。襄城伯府那个家将张泰,像条饿狼一样在南阳府嗅探粮源线索,会不会注意到他这个新任管仓大使?郑知府为了应付差事,会不会把他推出去顶雷?这身官袍,哪里是护身符,分明是催命符!每一步都可能踩中地雷,粉身碎骨,还会连累整个南阳的线,连累远在伏牛山的将军和兄弟们!
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抓起炭笔,在密信纸上飞快地书写着只有陈远才懂的复杂符号。每一个符号都力透纸背,倾诉着他的处境、担忧、恐惧和那份强烈的弃官念头。信末,他几乎是恳求般地写道:“…此位危如累卵,如坐针毡。恐累及根本,属下斗胆,请将军示下,是否当弃此职,速归山林?”
将信纸小心折好,塞入特制的空心蜡丸。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深夜,才通过预留的隐秘方式,将蜡丸交给了负责传递消息的泥鳅。看着泥鳅那张同样带着紧张却无比可靠的脸消失在夜色中,李二狗颓然坐回冰冷的炕沿。这身崭新的官袍,此刻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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