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站在御案后,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而微微发抖。他死死盯着下面跪倒一片、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帝国重臣,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深重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剿?抚?福王?闯贼?贡品?民心?法度?颜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立场、无数的利害关系在他脑中疯狂撕扯,每一个理由似乎都冠冕堂皇,每一个选择似乎都伴随着无法估量的风险和后患!他痛恨这些大臣!痛恨他们的争吵!痛恨他们的派系!更痛恨他们将自己这个天子,置于这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动辄得咎的境地!
“吵!吵!吵!除了吵,你们还会做什么?!”
崇祯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如同钝刀刮过生铁,带着绝望的咆哮,
“国家糜烂至此!流寇遍地!建虏压境!府库空虚!灾荒连年!你们不思同心戮力,共克时艰!反而在此为区区一豫西山贼争论不休!互相攻讦!党同伐异!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这大明的江山社稷?!朕要你们何用?!”
他如同困兽般在御案后急促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住,充血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剑,狠狠刺向一直沉默不语、试图置身事外的首辅薛国观:
“薛先生,你是首辅,百官之首!国之柱石!你说!此事,当如何处置?!剿,还是抚?!朕,听你的!今日,你必须给朕拿出个章程来!”
这烫手的山芋,带着最后的期望,狠狠砸到了薛国观头上!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上。清流一系带着最后的希冀,陈新甲一派则带着警告和紧张,都屏住了呼吸。
薛国观心中暗暗叫苦,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皇帝的多疑和刚愎,他比谁都清楚。此刻无论明确倾向哪一方,都可能引火烧身,甚至万劫不复。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布满深深的忧虑、无奈和一种老臣特有的沉重感,声音干涩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陛下息雷霆之怒…龙体为重,保重圣躬啊。”
他先颤巍巍地安抚了一句,然后才艰难地道:
“陈部堂所言,雷霆剿灭,以儆效尤,维护国法纲纪,震慑不臣,自是正理。刘尚书所虑,分化瓦解,剿抚并用,以纾河南之困,解生民倒悬,亦不失为老成谋国之策。两策皆有其理,亦皆有其弊…剿,恐激生变,耗时费力;抚,恐损威仪,遗患将来…”
他顿了顿,迎着崇祯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耐烦到极点的目光,以及众臣灼灼的注视,话锋极其圆滑地一转,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然…此等军国大事,关乎朝廷威仪、地方稳定、宗藩体面、天下观瞻,牵一发而动全身,动关国本。老臣愚钝,智虑短浅,实难遽断。
究竟何者为上,何者更利于社稷苍生,能挽此危局于既倒…唯赖陛下圣心独断!陛下天纵英明,烛照万里,乾纲独断,必能权衡利弊,洞察秋毫,择一万全之策而行之!
老臣…老臣与诸位同僚,唯有竭诚戮力,唯陛下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番滴水不漏、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也谁都不支持的“和稀泥”,将皮球又原封不动地、极其高明地踢回给了崇祯!既表达了对皇帝权威的绝对服从,又巧妙避开了所有实质性的责任和站队风险。
崇祯看着薛国观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忠谨”与“无奈”的脸,看着他那滑不溜手的言辞,一股邪火混合着冰冷的绝望猛地冲上顶门!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需要决断时,这些阁臣重臣一个个都成了泥塑木雕!把难题都推给朕!朕要你们何用?!
他恨不得立刻将这老狐狸拖出去廷杖!然而,仅存的理智和一丝帝王的尊严告诉他,此刻发作,除了让局面更糟,让群臣更加畏缩,毫无益处。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几欲喷薄的怒火和几乎脱口而出的咆哮。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坐回龙椅,闭上了眼睛,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疲惫。
暖阁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剩下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皇帝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群臣额头汗水滴落金砖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凝固了。清流一系的心沉到了谷底,陈新甲等人则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也感到一阵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崇祯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狂躁的怒火似乎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孤家寡人的冰冷决绝所取代。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望着暖阁藻井上繁复的彩绘,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不容反驳的威严:
“罢了…剿抚并用,亦是祖宗成法。刘卿…”
刘泽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执着的希冀光芒。
“…你所言招抚之利,不无道理。”
崇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同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那陈远,既为秀才,读过圣贤书,或尚存一丝天良未泯。若能迷途知返,为朝廷所用,确比多树一强敌为善。亦可彰显朝廷德化。”
“陛下圣明!”刘泽深激动地就要叩首。
“但是!”
崇祯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刘泽深,也扫过陈新甲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
“招抚,绝非纵容!更非朝廷示弱!此乃底线,绝无更改:
其一,劫掠贡品,亵渎皇陵,罪不容诛!所劫之物,必须原封不动,尽数归还!少一件,缺一毫,都不行!尤其是那金丝楠木!
其二,陈远及其贼众,必须放下兵器,解除武装,出山受抚!接受朝廷整编!其麾下精壮,可酌情留用,余者必须立刻遣散归农!不得滞留!
其三,招抚之后,陈远需随军效力,戴罪立功!朝廷将视其表现,再定其前程!若再有反复,或心怀异志,立斩不赦!夷其三族!
此三条,乃招抚之铁则!亦是朝廷天恩浩荡之极限!”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臣:
“刘泽深!”
“臣在!”
刘泽深深吸一口气,心知这三条尤其是第一条,难如登天,但此刻不容退缩。
“朕命你为钦差正使,持朕敕令,全权负责招抚黑风寨陈远一事!务必将朕这三条底线,明明白白,晓谕于彼!若其诚心应允,则赦其前罪,所部按朕旨意处置。若其冥顽不灵,或虚与委蛇…”
崇祯眼中寒光爆射,杀机毕露,
“则李永福大军,即刻全力进剿!勿再迟疑!务求犁庭扫穴,玉石俱焚!提陈远首级来见!”
“臣…遵旨!”
刘泽深深深叩首,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却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承受的压力。这三条,尤其是归还所有贡品,谈何容易?福王那边如何交代?陈远肯吗?
“陛下!”陈新甲大急,还想争辩。
“住口!”崇祯猛地一拍御案,打断了他,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朕意已决!勿复多言!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连忙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即刻拟旨!用印!八百里加急!”
崇祯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第一道:敕令南阳知府郑元勋,火速传令总兵李永福!在钦差大臣刘泽深持朕敕令抵达黑风寨之前,官军务必停止一切进攻行动!原地待命!严密监视即可!若因妄动刀兵,致使招抚大计不成,坏朕绥靖河南之方略,朕唯他郑元勋、李永福是问!决不轻饶!”
“第二道:敕令!着刑部尚书刘泽深为钦差正使,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化淳为监军太监,持此招抚敕令及朕之三条底线,即刻准备,轻车简从,以最快速度赶赴河南南阳!务期妥当,毋负朕望!”
“奴婢遵旨!”
王承恩领命,立刻退到一旁的小案前,铺开明黄诏书,手执朱笔,手腕微颤却极其迅速地书写起来。
“刘卿,”
崇祯看向刘泽深,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沉重的威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重任在肩,好自为之。望卿不负朕望。” 这最后一句,包含了太多的期待、警告和不确定。
“臣!刘泽深,领旨谢恩!定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重托!”
刘泽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般思绪,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都退下吧。”
崇祯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挥了挥手,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将整个身躯陷进宽大的龙椅中,如同一尊失去光彩的雕像。
“臣等告退!”
众大臣如蒙大赦,纷纷叩首,小心翼翼地起身,躬身垂首,如同退潮般无声地、快速地退出这令人窒息的金銮暖阁。每个人都感觉后背湿透,如同打了一场大仗。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大臣们复杂的目光。暖阁内,只剩下崇祯皇帝孤零零的身影,在蟠龙金柱的巨大阴影和缭绕的、带着一丝苦涩的檀香烟气中,显得格外渺小、孤寂与疲惫。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御案上那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望着地上那摊刺眼的、象征着破碎的羊脂白玉碎片,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无力感,如同这深秋的寒潮,将他彻底淹没、冻结。
殿外,呼啸的北风更紧了,卷着漫天枯叶,狂暴地拍打着朱红的宫墙和高耸的殿角,发出阵阵如同呜咽又似怒吼的声响。
一骑背插八百里加急赤羽翎信、浑身蒸腾着汗气白雾的驿马,在王承恩亲自验看火漆密封的诏书后,在数名锦衣缇骑的严密护卫下,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戒备森严的紫禁城午门,卷起一路烟尘,向着南方——那烽烟将起、命运未卜的河南大地,狂奔而去!马蹄声急,踏碎了京师的深秋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