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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十月初八。襄城东郊。
深秋的肃杀之气,被数千大军的喧嚣暂时搅动、稀释。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卷起的尘土混合着马粪的气息,弥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河南总兵官李永福亲率的三千主力,裹挟着滚滚烟尘,如同一条疲惫却依旧狰狞的钢铁巨蟒,终于蜿蜒至襄城,与贺彪先前扎下营盘的一千二百前锋合营一处。旌旗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刀枪的寒光连成一片,新扎起的营帐如同雨后灰白色的蘑菇,连绵数里,人喊马嘶汇成一股沉闷的声浪,直冲云霄。
襄城低矮破败的东门外,贺彪一身锃亮的山文甲,身形如标枪般挺直,肃立迎候。身旁是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在寒风中微微缩着脖子的县令王有财,以及同样顶盔掼甲、眼神热切中带着一丝紧张的襄城卫千户刘成栋。再后是本地几位有头脸的士绅,裹着厚实的皮裘,脸上努力堆砌着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在军阵的肃杀之气下显得有些飘忽。
当李永福在数十名剽悍亲兵家丁簇拥下策马而来时,沉重的马蹄踏碎了冻土,众人连忙躬身,齐声唱喏:
“末将贺彪,恭迎大帅虎驾!”
“下官王有财,末将刘成栋,恭迎大帅!”
“草民等恭迎总兵大人!”
李永福年约四旬,面皮微黄,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细长的眼睛扫过众人,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身着象征二品武官的绯色麒麟补服,外罩打磨得锃亮的精钢锁子甲,腰悬御赐宝刀,气度森严。看着眼前军容严整的营盘和毕恭毕敬的迎接人群,连日行军的风尘似乎被这恭维声洗去,连日来福王钧旨催逼的阴霾也淡了几分。五千对两千,钱粮充足,优势在我!他心中笃定,这趟差事不仅能向福王交差,更能从南阳府拨付的丰厚粮饷里狠狠捞上一笔,充盈自己的私囊。
“贺将军辛苦!诸位免礼。”李永福声音洪亮,脸上露出一丝矜持而满意的笑容。
贺彪上前一步,抱拳道:“禀大帅,营内一切安好,粮秣辎重已清点入库,足支月余。末将已加派夜不收,日夜轮值,伏牛山贼寇一有异动,立时可知。”
王有财和一众士绅连忙凑上前,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城外显得有些单薄:
“李帅亲临,如旭日东升,威震宵小!黑风寨那点乌合之众,定当望风披靡,土崩瓦解!”
“是啊是啊,有李帅这擎天玉柱在此,襄城父老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百姓感念大帅恩德啊!”
“下官已在城中略备薄酒,为大帅及诸位将军接风洗尘,聊表寸心!”
听着这些奉承话,李永福心情愈发舒畅,抚须大笑,笑声在寒风中传出老远:“哈哈哈,诸位乡贤过誉了!剿匪安民,保境护民,乃本帅分内之事!此番定要犁庭扫穴,将那陈远小贼擒获正法,夺回王贡,还南阳一个朗朗乾坤!”福王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此刻似乎也轻巧了许多。
在贺彪、王有财等人的簇拥下,李永福策马缓行,检阅着连绵的营盘,接受着士卒敬畏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参见大帅”声,一路行至襄城县衙。大堂上,烛火摇曳,驱散了几分深秋的寒意,众人按序落座,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贺彪立刻汇报近期敌情,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大帅,贼寇陈远盘踞伏牛山黑风寨,据险而守,加固寨墙,分兵扼守三条进山要道。据末将多番探查及抓获的流民供述,”他示意亲兵带上一名面黄肌瘦、神情惶恐、穿着破烂单衣的汉子,“此人曾在黑风寨待过几日,后不堪其苦逃出。”
那流民噗通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回…回青天大老爷…黑风寨里…人是不少,可…可多是像小的这样饿得发慌、走投无路才去的流民…能打能杀的…听说也就千把人顶天了…寨墙是加高加厚了…上面…上面架着几门黑黝黝的大炮…其他的…其他的小的就实在不知道了…”
贺彪补充道,语气带着轻蔑:“此人所述与我等探查大致相符。其所谓精锐,不过是些亡命徒裹挟着嗷嗷待哺的流民罢了,论训练、论装备、论战心,岂是我百战官军对手?上次末将兵败一线天,实乃贼寇占据地利,以逸待劳,预先设伏突袭所致,非战之罪!此番只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轻敌冒进,破之易如反掌!贼寇虽有缴获的三门佛郎机炮,以及上次…末将不慎丢失的五门虎蹲炮,然我大军此次携十门小佛郎机炮、二十五门虎蹲炮而来!炮火之利,十倍于贼!定能将其工事轰为齑粉!”
提到火枪,贺彪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屑:“至于鸟铳?大帅明鉴,此物制作粗劣,炸膛频发,士卒畏之如虎,三十步外准头全无,烟雾弥漫反遮蔽视线,远不如强弓硬弩实用可靠!贼寇即便有些破烂火铳,也多是摆设,临阵放两枪听个响罢了,不足为虑!”
李永福捻须微笑,频频点头,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听罢汇报,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流民乌合之众,地利?在绝对的火力和兵力洪流面前,都是螳臂当车!他猛地一拍扶手,朗声道:“好!贼情已明,如掌上观纹!贺将军所言,句句在理!传令全军,休整半日,饱餐战饭!明日卯时造饭,辰时发兵,兵发伏牛山,踏平黑风寨!”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李永福目光转向悬挂的伏牛山舆图:
“贺将军,你与贼寇多次交手,熟悉地形地理。依你之见,明日大军如何进兵,方能竟全功?”
贺彪精神一振,大步走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三条蜿蜒的山道上:
“禀大帅!末将以为,当分三路并进!贼寇分兵扼守三条要道,若我军只攻一路,其余两路贼寇或可袭扰我军侧后,使我首尾难顾。三路齐发,既可展示我军堂堂兵威,迫使其分兵防守,难以集中全力固守一线天,亦可三路互为犄角,互相策应,使贼寇顾此失彼,无法集中兵力偷袭任何一路!”
李永福看着舆图,颔首赞许:“三路并进,正合兵法正道!贺将军,你意欲担任何路?”
贺彪单膝跪地,抱拳请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昂:“末将请为先锋,主攻‘一线天’!此路直通贼巢心脏,末将熟悉此地每一块石头,更欲在此一雪前耻!请大帅成全!”
李永福看着贺彪眼中燃烧的复仇火焰和坚定的战意,甚是满意:“好!贺将军忠勇可嘉,锐气逼人!此路非你莫属!予你营兵九百人,弓箭手二百,虎蹲炮操作手一百五十人,携带十五门虎蹲炮,五门弗朗基炮,你本部亲兵一百,另配督战精兵一百五十人!务必拿下此路,为大军打开通路,直捣黄龙!”
“谢大帅!末将定不辱命,誓破此关!”贺彪声音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李永福目光转向坐在左首下位的参将张勇:“张参将,另两路,你看派何人统领合适?”他有意将功劳分润给两位心腹参将。
张勇略一沉吟,拱手道:“禀大帅,末将麾下把总樊武,沉稳干练;把总严胜,勇猛敢战。此二人皆可担此重任。”
这时,下首的刘成栋再也按捺不住,急忙起身,抱拳躬身,语气带着急切和渴望:
“大帅!末将身为襄城守备,驻守此地多年,对伏牛山路径,尤其是通往鹰嘴岩、野狼峪的羊肠小道、溪谷密林,了如指掌!末将不才,愿领一路兵马,为大帅分忧,为朝廷效力,洗刷地方守备不力之耻!请大帅恩准!”
李永福锐利的目光投向刘成栋,见他神情恳切,目光热忱,显然是急于在自己这位总兵面前表现,以求晋身之阶。他略作思忖,此人熟悉地形是实,手下也有三百本地守备兵可用,倒是个合适人选。功劳分润一点给地方实力派,也有助于稳定后方。便点头道:
“刘守备报国心切,勇于任事,甚好!既如此,‘鹰嘴岩’一路,便交由刘守备统领!予你本部守备兵三百,再调卫所千户张峰麾下兵卒三百,归你节制!张峰为副将!另派中军亲卫赵标为监军,随军参赞,务必精诚合作!”
刘成栋和被点名的卫所千户张峰大喜过望,连忙深深拜谢:“谢大帅信任!末将等肝脑涂地,定当奋勇争先,不负所托!”
李永福最后点向参将张勇:“张参将,‘野狼峪’一路,便由你部把总樊武统领!予他营兵五百!务必牵制该处贼寇,使其不得增援他路!”
“末将领命!”张勇和肃立其后的樊武沉声应道。
“好!军令已下,各部下去好生准备吧!王县令,”李永福转向王有财,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醉仙楼的酒席,可莫要让诸位乡贤久等了!”
王有财满脸堆笑,褶子都舒展开了:“早已备妥!山珍海味,陈年佳酿,就等大帅和诸位将军移步,一醉方休了!”
贺彪、刘成栋、樊武等有作战任务的将领领命告退,匆匆返回军营部署。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李永福则带着张勇等将领,在王有财和士绅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走出县衙,向着襄城灯火最盛的“醉仙楼”行去。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在觥筹交错与阿谀奉承中拉开了帷幕,暂时掩盖了即将到来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