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大比公告带来的喧嚣与战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周淮独自一人回到居所,关闭了炼丹房与静室的禁制,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在外。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稀疏的星辉透入,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轮廓。
广场上那突如其来的细微刺痛与记忆剥离感,并非偶然的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此刻,静室之内,风暴终于降临。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打破了寂静。周淮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按住两侧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剧烈地搏动着。
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并非来自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深处!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的识海之中疯狂攒刺、搅拌!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扯着他的灵魂,要将其生生撕裂!
比筑基之时那融合了记忆剥离的剧痛,更加纯粹,更加猛烈!
这是他成功筑基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全面爆发的反噬之痛。似乎是因为他白日里在广场上,面对众多强者时,那不受控制升腾起的战意与野心,以及为了压制反噬预兆而短暂动用的心神力量,如同火星,彻底引燃了潜藏已久的隐患。
“嗬……嗬……”他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袍,顺着鬓角滑落,在下颌汇成水珠,滴落在身前的蒲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之气,那是咬破舌尖带来的鲜血味道。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线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的、源自灵魂的酷刑。
他试图运转《蕴神诀》,那温养神魂的法门此刻却如同杯水车薪,刚刚凝聚起一丝清凉之意,便被那狂暴的痛楚瞬间冲垮、碾碎。
他试图观想识海中那些尚存的记忆琉璃,以那些温暖的过往作为锚点,稳住心神。然而,神念沉入识海的瞬间,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心神几乎失守。
原本悬浮于识海之中,那些代表着过往记忆、或明或暗的琉璃碎片,此刻正如同被狂风暴雨席卷一般,剧烈地震颤、碰撞着!尤其是那些已经布满裂纹、光芒暗淡的碎片,更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
而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一块体积不大、却散发着独特光芒的琉璃碎片,成为了风暴的焦点。
那块碎片,颜色并非温暖,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些许怯懦与最终坚定的亮色。它记录着的,是他年幼时,因为听闻族中子弟谈论后山有吃人的妖兽,心生恐惧,连续数月不敢独自靠近后山。后来,在一次被其他孩童嘲笑为“胆小鬼”后,他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瞒着所有人,独自一人,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后山那棵最高的、枝桠虬结的老树。
他记得爬上树顶时,双腿还在发抖,手心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皮。但当他的视线越过树冠,第一次看到远方连绵的群山、蜿蜒的河流,以及更远处天空与大地交接的那条无限广阔的线时,胸腔中被恐惧填满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击碎了,涌出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成就感的悸动与豁然开朗。
那一刻,他战胜了内心的恐惧。那一刻,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那份独自克服障碍、见证新天地的勇气与成长,是他童年记忆中极为珍贵的一笔。
而此刻,这块代表着勇气与成长的记忆琉璃,正在他“眼前”,被那无形的反噬之力,寸寸侵蚀!
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如同蛛网般瞬间布满了整个碎片。那清冽而坚定的光芒急速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不……不要……”
周淮在灵魂的剧痛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他伸出神念,想要去护住那块碎片,却如同徒手去阻挡洪流,根本无法靠近。
“咔嚓——!”
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清脆而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在识海深处响起。
那块琉璃碎片,彻底爆裂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最后一下,便彻底湮灭,融入识海的黑暗背景之中,再无踪迹。
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后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
静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周淮维持着弓身的姿势,一动不动。汗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滴答滴答地落在蒲团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被拖回岸边。
身体的痛苦迅速消散,但一种更深沉、更彻骨的空虚与冰冷,却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迅速填充了剧痛退去后留下的每一寸空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子。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墙壁。
他尝试去回想。
回想那个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的光斑。
回想爬上树顶时,粗糙的树皮摩擦掌心的刺痛感。
回想眺望远方时,胸腔中被击碎恐惧后涌起的、那股让他浑身微微战栗的悸动与开阔……
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记忆还在。他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知道自己爬上了树,看到了风景,战胜了恐惧。但那个过程中的所有细节,所有鲜活的感受,所有当时充盈在心间的情绪——那份怯懦、那份挣扎、那份最终破茧而出的勇气与豁然——全部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干瘪的、毫无感情色彩的“事件”记载。如同阅读一本关于他人的、枯燥的传记。
一段关于“勇气”与“成长”的珍贵记忆,被连根拔起,只留下一个概念的空壳。
周淮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筑基期的力量在经脉中平稳流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神识的范围似乎也因为刚才那番剧烈的“洗礼”而隐隐扩大了一丝。
他变强了。
代价是,他又永远地失去了一部分“自己”。
他闭上眼,内视那片重归“平静”的识海。又一块记忆琉璃彻底消失了,那里空了一块,黑暗而冰冷。其他那些布满裂纹的琉璃,似乎也因为这次剧烈的反噬,裂纹又悄然扩大了一丝。
“必须找到控制它的方法……”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否则,终有一天,我会忘记所有,变成空壳!”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心脏,比之前的剧痛更加难以忍受。
但在这无边的绝望与空虚之中,一点冰冷的火焰,却又悄然燃起。
那是基于这片虚无而重新凝聚的、更加偏执的坚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汗湿的衣袍和发丝。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天边那几颗孤寂的寒星,眼神重新聚焦,变得深邃而冰冷。
反噬之痛,他记住了。
记忆剥离的空虚,他记住了。
这条路,既然踏上了,就没有回头可言。
那么,就在彻底变成空壳之前,用这不断遗忘换来的力量,去攫取足够多的东西,去揭开所有的谜底,去……走到那无人能及的巅峰!
他握紧窗棂,指骨发白。
代价沉重,但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