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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站在门前,手悬在半空,距离那扇斑驳的铁门仅几厘米。走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老旧的日光灯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昏黄而凝滞,像是被时间遗忘的一段残片。水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像某种巨兽断裂的骨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陈年灰尘混着潮湿霉味,还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仿佛这栋老楼本身也在缓慢流血。

屋内传来极轻的翻纸声,一页接一页,缓慢、规律,如同节拍器般精准。那声音不急不躁,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每一页都压着一段沉甸甸的往事。有人正翻阅着尘封多年的旧物,也像是在翻动死者的遗书。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收回手。

空调风从头顶吹下,裹挟着灰尘与霉味,钻进鼻腔。冷风拂过脖颈时,他肩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这气息让他心头一紧——三年前那个雨夜,唐雪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时,听筒里也飘着同样的风声。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只说了一句:“我在殡仪馆后山看见了活人烧纸……他们念的是我的名字。” 电话随即中断。等他赶到现场,只捡到一枚沾泥的银耳钉,和一串模糊不清的监控录像。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指尖泛白,是背包带勒出的痕迹。那根带子太紧,压出一道暗红的印子,像一道迟迟未愈的伤疤。可他知道,真正的伤口不在手上,在胸口,在每一次呼吸都隐隐作痛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这一口气像是要将肺腑中的浊气尽数排出,又像是一句无声的誓言:不能停,必须往前走。哪怕前方是深渊,他也得踩进去,一步都不能退。

三声轻叩,不重,却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回荡。余音贴着墙壁来回游走,仿佛不止一人在敲。第一声落下时,灯闪了一下;第二声之后,风忽然停了;第三声结束,屋内的翻纸声戛然而止。

“进来。”

张立国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沙哑疲惫,如同钝刀刮过铁皮。那不是一句邀请,而是一种默许,带着千斤重量。

门开了。

他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眼角的皱纹如刀刻般深刻,像是被岁月一刀刀剜出来的沟壑。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玻璃蒙尘,照片上是个穿校服的女孩,笑容灿烂,背景是春天的樱花树。那是他女儿,十年前走失,至今未归。警方早已结案,定性为“自行离家”,可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目光扫过秦明,没有寒暄,只是放下文件,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桌面。那是老警察的习惯——提醒对方注意分寸,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每一个动作都在克制情绪,每一秒沉默都是权衡利弊。

秦明走进去,脚步极轻,鞋底蹭着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门缓缓合拢,像是某种命运的闸门悄然关闭。他将背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取出一个边角卷曲的牛皮纸袋。袋子明显被反复开启过,边缘已泛白起毛,封口处还残留着胶水干涸后的裂痕。他将它平放在桌上,缓缓推向张立国,动作不疾不徐,如同递交一件不容轻忽的证物。

“这是我整理的材料。”他开口,声音平稳,字字清晰,“狗笼底部刻痕的拓印、黑色粉末的成分分析建议、五起盗墓案的时间地点图谱,还有我的完整报告。”

张立国没碰那袋子,只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语气中无恶意,亦无信任,只有一种审慎的等待——只要一句话错,便足以被拒之门外。他的眼神像探针,试图穿透对方的表层,看清藏在深处的东西。

“我不是来谈鬼怪的。”秦明站着,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失踪人口登记表》上,字迹模糊,纸页泛黄,“我不提录音,也不说亡魂托梦。我只是把这些当作线索提交,供参考。”

他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抚过右耳的银质耳钉。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忽然震了一下,极轻,像心跳漏了一拍。那种震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体内共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空气静了一瞬。

窗外梧桐叶沙响,百叶窗缝隙透进一线斜阳,正好落在桌面上那份材料的第一页——一张放大的狗笼底部照片。那里刻着一个逆五芒星,线条歪斜却不潦草,每一笔都带着仪式般的刻意。

张立国终于伸手,抽出袋中资料。照片、手绘比对图、数据表格、文字说明,井然有序。每一页都标有编号,页脚注明日期与来源,字迹工整,逻辑严密。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臆测,而是一场漫长追查的沉淀。

其中一张照片聚焦于狗笼底部——那里刻着一个逆五芒星,旁边附有放大纹理图,显示这些划痕并非一次形成,而是经由不同角度、多次刻画而成。更诡异的是,某些刻痕边缘呈现出轻微碳化现象,像是被高温灼烧过,却又未破坏金属结构。

他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手绘地图。五个盗墓现场以红蓝笔标注位置,并由弧线连接,最终汇聚于一点——城西废弃殡仪馆。那地方早在二十年前就停用了,后来因地产开发争议一直荒废,如今杂草丛生,围墙倒塌,成了流浪汉和野狗的栖身之所。

“你觉得这些能立案?”他问。

“不能。”秦明答得干脆,“证据链断裂,物证来源不明,法医也无法出具正式鉴定。但——我可以继续查。走访、追踪、记录,全过程可留痕。我接受监督。”

张立国看着他。

这个年轻人眼神沉稳,不见偏执,也不显狂热,倒像是早已接受了某种注定孤独的宿命。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种人最危险,也最可靠。

“你不是正式编制。”他说,“临时协查人员,不能参与专案。”

“我不需要签字权,也不进核心组。”秦明语气平静,“我只要一个身份——外围协查员。能参会,接收通报,提交建议。行动听指挥,绝不越界。”

办公室陷入短暂沉默。

窗外天色渐暗,梧桐树影投在百叶窗上,随风摇曳,斑驳如鬼影。远处警车驶过,警笛声闷闷传来,像是某种预兆。

张立国掏出胰岛素笔,卷起袖子,扎了一针。收起笔后,他靠在椅背上闭眼片刻。药效未至,但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能再凭直觉说出。他曾是热血冲头的刑警,如今却是整个队伍的锚点,稍有偏差,便会倾覆。

“你知道我为什么拦你?”他睁开眼,目光锐利,“不是不信你。是你做的事,写不进档案,解释不了。一旦出事,谁担责?”

“我担。”秦明说。

“你担不了。”张立国声音低了几分,“上面要程序合规。你说耳钉能感应鬼气,怎么写进案卷?怎么向纪委汇报?档案是给活人看的,不是给阴间记事用的。”

秦明没有反驳。

他清楚,问题从来不在真相本身,而在规则。这个世界拒绝承认看不见的东西,哪怕那些东西正在悄然吞噬生命。法律保护的是可见的秩序,而黑暗早已渗透到了秩序之外。

“您说过一句话。”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只要活着就好。”

张立国抬眼看他。

“但现在,”秦明声音微沉,“有人连‘活过’都不被承认。”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轻轻放在桌上。展开后,是一份死亡证明复印件。姓名栏写着“唐雪”,出生年月清晰可辨,死亡时间精确到分钟。可下方医院公章的颜色略浅,边缘模糊,像是扫描后再打印的产物。更重要的是,家属签字栏空白。

“她的死亡证明被人篡改。”秦明说,“原始档案已被删除,户籍系统标记‘自然死亡’,社保自动注销。但她从未出现在太平间,殡仪馆无火化记录,墓地无安葬信息。她在人间的痕迹,正被一点点抹去。”

张立国盯着那份文件,脸色渐渐发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普通的失踪或谋杀,而是一场系统性的清除。有人动用了远超常理的手段,把一个人的存在彻底从现实中剥离。就像从未存在过。

“如果没人管,下一个消失的,会是谁?”秦明低声问。

说话间,他右手再次抚过右耳的银质耳钉。这一次,震动更为明显,持续了整整两秒,像是某种回应。与此同时,房间角落的老式挂钟突然“咔”地一声,指针停在了十二点整。

张立国猛地抬头。

他不信鬼神,但他信经验。三十年刑侦生涯教会他一件事:有些事无法解释,不代表不存在。

他沉默良久,终于伸手拿起那份材料,一页页重新翻看。那些图表、分析、推演,虽来源不清,却条理分明,不像臆造,倒像是漫长追查中一点一滴累积的痕迹。尤其是那张地图,五个盗墓案之间的时间间隔恰好呈斐波那契数列,而终点指向殡仪馆的位置,竟与城市地下龙脉走向完全吻合。

许久,他终于开口:“材料留下。”

秦明点头。

“你可以参加走访会议。”张立国说,“但不准单独接触嫌疑人,不准查阅户籍与医院记录,不准对外泄露案件细节。所有行动必须报备。”

“明白。”

“还有。”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卡片递过去,“这是临时协查编号牌,编号0715。贴好照片,交技术科备案。职务写‘技术支持(临时)’,不算正式成员。”

秦明接过卡片。塑料壳略硬,边缘刮过指尖。他低头看去,正面贴着他的证件照,下方印着黑字:编号0715|职务:技术支持(临时)|有效期至案件终结。

他没说话,将卡片轻轻放进冲锋衣内袋,贴近胸口。那里靠近心脏,也靠近记忆最深处。

“回去等通知。”张立国说,“明天上午九点开会,别迟到。”

“是。”

秦明转身,拎包开门离去。

走廊灯光依旧亮着,映在墙面,瓷砖缝隙里的水渍泛着冷光。他走到技术科门口,敲门进入,将材料交给值班警员。对方登记后问他是否加入专案组,他摇头:“临时协查。”

手续办完,他走出办公楼。

天边将暮,夕阳斜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橙红光芒,宛如血渗入镜面。风吹起他的衣领,撩动额前碎发。他站在台阶上,掏出那张编号牌凝视片刻。塑料壳映着晚霞,竟透出一丝暖意,像是某种微弱的认可。

旋即,他将其收好,放回胸前口袋。

手指再次触到右耳的耳钉。

冰凉依旧。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路不在档案里,而在那些无人敢触碰的角落。现在,他有了身份,有了入口。接下来,他要去找土地爷,问清“引路帖”究竟是谁在用;还要联系王灵官,彻查阴婚背后的漏洞。更要找到那个在雨夜里喊他名字的人——她或许已经不在阳世,但她的呼唤,仍在这座城市的阴影中回荡。

他迈步下楼,步伐沉稳。

刚行至院子,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社区群的消息。

西巷宠物店后巷,铁笼上的刻痕变了。

原本的逆五芒星,多了一道横线,像是被刀锋狠狠划过,形成一个扭曲的符号,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笼子底下的泥土中,露出半截白色布条,边缘焦黑,质地粗糙,像是焚烧后残留的部分。

他脚步一顿,盯着屏幕三秒,随即转身就走。步伐加快,穿过停车场,拐进小路。风掀起他的衣角,耳钉再度震颤,这一次更为明显,仿佛某种回应,自幽冥深处传来。

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布。

那是招魂幡的残片。

刻痕已变,仪式已然启动。

根据古法记载,逆五芒星加一横,称为“启门符”,意味着通往彼岸的通道已被激活。若七日内无人阻止,亡魂将借体还阳,而主持者,则可通过“替身契”转移生死簿上的名字。

唐雪的名字可能已经被列入其中。

他加快脚步,脑海中浮现出西巷的地图。那里曾是老城区的乱葬岗,解放前埋过无数无主尸骨,后来建了宠物店,据说夜里常听见狗吠不止,可店里根本没养狗。

手机又震了一下。

新消息:今早清洁工发现,笼子里多了三根断发,黑色,长约二十厘米,缠绕成结,下面压着一块铜钱,上面刻着“顺治通宝”。

秦明眼神一凛。

顺治年间尚无此类钱币流通形制——那是阴市所用的冥钱。

他不再犹豫,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低沉嗓音:“找我何事?”

“我要见‘守夜人’。”秦明说,“带上我的东西,今晚子时,城西桥头。”

对方沉默两秒,答:“风大,小心脚下。”

电话挂断。

秦明收起手机,望向远方。

暮色四合,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可他知道,在这片光明之下,有太多黑暗正悄然蔓延。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踏入那片禁区。

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有编号,有身份,有通往真相的第一道钥匙。

剩下的路,只能用命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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