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开幕当天,北京的天空是那种北方秋日特有的、高远而澄澈的蓝。美院美术馆门口,人流如织,各种前卫、新潮的装扮与严肃的学术面孔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颜料、咖啡因和兴奋讨论的独特气息。我们一行三人,穿着为这次场合特意准备、却仍带着明显手工痕迹的棉麻衣物,站在“从喀什到北京:一条手艺传承的当代路径”的展牌前,心情如同绷紧的弓弦。
九点整,美术馆大门开启,人流涌入。起初,观众大多被入口处那些更具视觉冲击力的大型装置和多媒体作品吸引,我们的展区略显冷清。阿娜尔古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周婉则不断调整着宣传册的摆放角度,试图让展台看起来更醒目。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保持耐心。
转机发生在一位满头银发、气质矍铄的老者在几位学生的簇拥下驻足我们的展区前。他看得极其仔细,几乎是在“阅读”每一件陶器、每一张图片、每一段文字说明。他在买买提大叔那把旧刻刀的照片前停留了很久,又在帕米尔传习点学员阿迪力专注拉坯的照片前微微颔首。最后,他走到那组“空谷回音”系列作品前,俯下身,几乎是贴着玻璃展柜,仔细观察着器物内部的釉色变化和微妙肌理。
“老师,您看这组作品,”他身边一位年轻助教小声说,“釉色很特别,像是刻意追求一种不完全掌控的效果。”
老者直起身,摇了摇头,声音洪亮而清晰:“不,小张,你这说法太技术化了。这不仅仅是釉色效果,这是一种‘留白’的美学,是东方哲学里的‘虚室生白’。你看这个内部空间的处理,它不是在‘表现’什么,而是在‘邀请’,邀请光,邀请影,邀请观者的想象力和记忆入驻。好东西啊!这才是活着的传统,有呼吸,有温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观众的目光。有人开始低声询问这位老者的身份,很快便得知他是国内极负盛名的艺术史论家、非遗保护领域的泰斗级人物——陈寅恪教授。陈教授的这番即兴点评,像一块磁石,立刻将越来越多的人吸引到我们的展区。
人群开始聚集。提问也随之而来,但不再是简单的“这是什么材质”、“多少钱”之类,而是变得更加深入和具有挑战性。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年轻学者率先发问:“陆先生,阿娜尔古丽女士,我很欣赏你们的实践。但我想问一个可能比较尖锐的问题:你们强调‘社区赋能’和‘活态传承’,但你们的核心产品,比如这组‘空谷回音’,其审美趣味和定价,显然更偏向精英阶层和小众市场。这是否意味着,你们的模式最终仍然无法摆脱资本和特定品味的裹挟,所谓的‘社区性’只是一种浪漫化的想象?”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们。我感到手心有些冒汗,这个问题正是我们内心深处也曾反复权衡的困境。
阿娜尔古丽沉默了几秒,没有回避,她走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提问者,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普通话回答:“您的问题很好。我们确实面临这个矛盾。但我们的选择是,用被市场认可的部分产生的收益,去反哺那些无法快速产生经济效益的传承基础工作,比如培养帕米尔的年轻人,比如做系统的记录和研究。我们不想,也无力让所有人都来买这样的陶器。但我们希望,通过让一部分人看到并认可这种手艺的价值,能保住这门手艺不消失,能让像阿迪力那样的年轻人,在家乡就能靠自己的双手有尊严地生活,并且有机会进行自己的创作。这或许不是最完美的答案,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一种务实的平衡。”
她的回答坦诚而恳切,没有高大上的理论,只有真实的困境和选择。那位年轻学者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接着,一位做文化政策研究的女老师问道:“你们如何应对数字化和线上传播带来的挑战?比如技艺被模仿、核心价值被稀释?”
这次周婉主动接过了话题,她落落大方,条理清晰:“我们认为数字化是工具,关键在于如何使用。我们做线上教学,不是把核心技艺‘广播’出去,而是传播一种对手艺的认知和尊重。我们更注重构建社群,连接真正感兴趣的人,形成一种互相激发、共同学习的氛围。模仿不可避免,但手艺背后的文化理解、与特定土地和人的情感连接,是难以复制的。我们更愿意把网络看作一个拓展知音、播种理念的田野。”
问答变得热烈起来。问题涉及传统与现代的平衡、手艺人的经济可持续性、教育传承的有效方法、甚至全球化背景下地方性知识的价值等等。我们三人根据自己的角色和经历,相互补充,坦诚回应。没有完美的答案,只有真实的摸索、教训和一点点心得。这种不完美但充满生命力的真实感,反而赢得了许多观众的尊重和共鸣。
随后几天的论坛和研讨会,将这种交流推向更深层次。我们不再是单纯的被观摩者,而是成为对话的一方。阿娜尔古丽在“艺术与社区”论坛上的发言,没有讲稿,她只是讲述着买买提大叔、帕米尔的年轻人、喀什小院里的日常,讲述着失败与成功的具体案例,那些充满细节的故事,比任何抽象理论都更能打动人心。我在“文化企业的社会价值”圆桌会议上,分享了我们在运营中遇到的现实抉择和平衡之道,引发了在场不少小型文化机构负责人的强烈兴趣和后续交流。
艺术节期间,我们的展区成了一个人流不断的交流站。有手工艺从业者来取经,有社会创新领域的研究生来做访谈,有策展人发出未来展览的邀请,甚至有投资机构表示希望以更符合我们理念的方式进行合作探索。周婉带来的几千份宣传册很快被取阅一空,她不断添加着新的微信联系人,手机烫得像块热石头。
闭幕那天下午,人流渐稀。我们三人站在略显凌乱却充满人气的展区里,做着最后的整理。夕阳透过美术馆高大的玻璃窗,为一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结束了。”周婉长舒一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兴奋。
阿娜尔古丽轻轻抚摸着展柜玻璃,看着里面安然陈列的陶器,轻声说:“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我看着她们,心中感慨万千。这几天,我们就像几条从西北戈壁流淌而来的小溪,汇入了京城文化的澎湃江河。我们带去了泥土的质朴,也感受到了江河的博大与冲击。我们可能没有改变江河的流向,但我们的注入,确实让这片水域泛起了一些不一样的涟漪,也让自身融入了更广阔的水系。
京华的回声,并非一片赞誉,其中有质疑,有探讨,有碰撞,但更多的是理解、是启发、是连接。这回声告诉我们,“古丽之家”所探索的路,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普遍的意义。它既扎根于喀什那片具体的土地,也回应着这个时代关于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共同命题。
带着满身的疲惫、一脑子的新思考和一大摞新名片,我们踏上了返程的列车。车窗外,华北平原的景色飞速后退,而我们知道,经过这场京华洗礼的“古丽之家”,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更具挑战也更具希望的未来。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归去,细心浇灌。
(第八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