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地?”
阿娜尔古丽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梢微挑,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显然对这个说法产生了兴趣。她没有立刻赞同或反对,而是抱着胳膊,目光缓缓扫过这座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小院。
夕阳的余晖给土墙和陶器镀上温暖的金边,也映照出院子的局促。成品、半成品、陶土、柴火、工具……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却也挤占了大部分空间。买买提大叔正弯腰检查一批即将入窑的陶坯,动作沉稳专注,但转身时仍需小心避开身后的柴堆。
“说说看。”阿娜尔古丽言简意赅,将目光投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盘桓数日的构想和盘托出:“我们现在的情况,就像游击队。依靠大叔的手艺和你的镜头,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有了名声,也有了订单。但长期这样,不行。”
我指向院子:“这里首先是家,是作坊。我们接待访客、打包发货、甚至你拍摄,都在这里。太拥挤了,会打扰大叔的清净,也限制了发展。万一遇到雨天,很多活计就得停下。”
“其次,”我点开手机里密密麻麻的订单记录,“订单在稳定增加,靠大叔一个人手工制作,产能有限,等待周期会越来越长。喜欢我们的人愿意等,但我们不能无限期地让他们等下去。而且,邮寄包装是个大问题,现在用旧报纸和软布,风险太高,一旦破损,损失的是大叔的心血和顾客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我看向买买提大叔,他正用软布轻轻擦拭一个刚出窑的小陶杯,眼神专注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我们应该让大叔能更专心地创作,而不是被琐事分心。他的手艺,才是‘古丽之家’真正的根。”
阿娜尔古丽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相机背带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所以,你的‘根据地’具体指什么?”
“一个独立的空间。”我语气肯定,“不需要很大,但功能要分开。最好就在古城里,离大叔家近,方便他往来。它应该至少包含几个部分:一个干净明亮的展示区,让来访者能舒适地欣赏、挑选陶器;一个专业一点的包装工作区,配备安全的包装材料;一个小小的仓储空间,存放成品和原料;如果可能,最好还有一个角落,可以布置成简单的摄影棚,方便你进行更稳定的拍摄和内容创作。”
我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这个空间,不能只是租来的作坊。它应该是‘古丽之家’对外的窗口,是品牌形象的一部分,它的风格、氛围,都应该传递出和我们陶器一样的手工感、温度感和文化底蕴。”
阿娜尔古丽的目光随着我的描述渐渐亮了起来。她是个视觉动物,显然被“品牌形象”、“氛围”这些词触动了。“听起来……不像是个小投入。”她点出核心问题,“钱从哪里来?我们之前的收入,虽然比以前好很多,但支撑不起租下一个像样的店面,更别说装修和备料了。”
“钱的问题,我考虑过。”我早有准备,“我们目前的收入,除去必要的生活开销和材料成本,盈余部分可以积攒起来作为启动资金,但这需要时间。我想……也许可以尝试一下‘预售’或者‘众筹’。”
“众筹?”阿娜尔古丽对这个词似乎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丝警惕。
“不是那种商业化的众筹平台。”我连忙解释,“是基于我们现有的信任基础。我们可以精心设计几款有代表性的陶器,或者推出‘古丽之家’定制体验项目(比如由大叔指导的简单陶艺体验),通过你的账号和我的账号,向一直支持我们的朋友们发起预约或支持。用未来的产品和服务,换取当下的建设资金。这需要极高的信任度,但我觉得,以我们现在积累的口碑,值得一试。”
我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阿娜尔古丽。这个想法很大胆,也伴随着风险。如果失败,或者后续无法兑现承诺,将对刚刚建立的声誉造成毁灭性打击。
阿娜尔古丽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小院,投向正小心翼翼将陶坯放入窑中的买买提大叔。暮色渐浓,土窑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大叔专注而平和的脸上。
“你说的对,”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能让叔叔一直这样将就。他的手艺,值得一个更好的环境去承载和展示。”她回过头,眼神变得坚定,“但是,陆航,‘根据地’可以建,‘根’不能移。这个新空间,必须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大叔的手艺,而不是让手艺去适应一个冷冰冰的店铺。它的灵魂,必须从这里长出去。”
我重重地点头:“我明白!它的核心一定是大叔和他的手艺,新空间只是延伸出去的枝叶,是为了让根扎得更深,让树长得更茂盛。”
“至于众筹……”阿娜尔古丽沉吟片刻,“可以做,但方式要变。我们不能直接要钱。我们可以精心设计几款只有在‘根据地’才能体验到的、或者与‘根据地’概念紧密相关的限量作品或体验项目,用产品说话,用价值吸引支持。而且,所有流程必须绝对透明,每一笔支持款的用途都要清晰公示。”
“没问题!”我立刻答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阿娜尔古丽的补充,让这个冒险的计划多了几分稳妥和尊严。
“还有,”她补充道,眼神锐利,“找地方、谈租金、甚至简单的装修,这些事情你牵头,但我必须参与。风格和氛围,必须符合‘古丽之家’的调性。我不能容忍一个被弄得俗不可耐的空间,挂上我们的名字。”
“当然!你说了算!”我毫不犹豫。在审美和品牌调性上,我绝对信任她的专业眼光。
就在这时,买买提大叔封好了窑口,拍拍手上的灰,走了过来。他看看我,又看看阿娜尔古丽,虽然听不懂我们的汉语对话,但似乎感受到了我们之间那种积极而热烈的气氛。他笑着用维语问了一句,大概是在问我们在商量什么好事。
阿娜尔古丽用维语轻声向他解释着,语气温和,带着尊重。她并没有说得很复杂,只是大概说,我们想找一个更宽敞点的地方,更好地展示和保护好他的陶器,让更多人能舒服地欣赏到。
大叔听着,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露出一个温暖而略带感慨的笑容。他看了看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拥挤小院,又看了看我们,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拍了拍阿娜尔古丽的胳膊,说了一句维语。
阿娜尔古丽翻译给我听:“叔叔说,‘孩子们,你们是有眼光的人。这把老骨头,还能跟着你们再折腾折腾。’”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我的眼眶。这份无条件的信任,比任何资金都更有力量。
夜色完全笼罩了古城,土窑里的火苗却燃烧得更加明亮。我知道,打造“根据地”的计划,就在这个平凡的傍晚,在这位老人温暖的笑容里,正式启航了。前路依旧充满未知的挑战,但这一次,我们有了更清晰的目标,和更坚实的依靠。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