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出通道的那一刻,脚踩在走廊的地面上。704室的门就在对面,灯亮着。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停下。背后的哭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安静,像是空气都凝住了。
右手还攥着相机带子,指节发白。胶卷盒里那枚发卡还在,贴着我的腰侧,冰凉。左臂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湿透了风衣袖口,一滴一滴落在玻璃地板上,声音很轻,但能听见。
我推开门。
屋子里变了。
地板是透明的,能看到下面一层层交错的纹路,像树根盘绕。墙也是玻璃做的,原本贴着墙纸的地方现在光洁如新。沙发、茶几、餐桌,全都是玻璃材质,没有接缝,像是从一块整料里雕出来的。
我站在玄关,没动。呼吸放得很慢,一下一下数着。这是我住过最久的房子,我记得每一处细节。厨房水龙头左边有个小缺口,是我搬冰箱时撞的;客厅角落的地毯下有一道划痕,是以前猫抓的。可现在这些痕迹都没了。整个空间被抹平了,干净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我抬起手摸墙壁,指尖传来冷意。不是瓷砖那种凉,更像金属,带着轻微的震感。我把耳朵贴上去,听不到隔壁动静,也没有管道水流声。这屋子像死了一样。
走向客厅时,脚步不自觉地放轻。每一步踩下去,玻璃地面都会留下短暂的印子,然后慢慢消失。像是这地方拒绝被标记。
相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我猛地停住,把它举到眼前。取景框扫过房间,画面扭曲了一瞬,接着显影。底片上出现七个女孩,穿红睡裙,围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七个小碟,里面是深褐色的糊状物,夹杂着白色颗粒。她们低头吃东西,动作整齐。
我眨了眨眼,再看现实中的餐桌——空的。
我又拍了一次。画面还是一样。
第三次按下快门时,她们同时抬头。脸转向镜头,嘴角一点点扬起,露出笑。那笑容我看见过,在林晚的照片里,在镜子里,在我自己脸上。
她们没张嘴,声音却直接进了耳朵:“妈妈该喂我们了。”
我后退一步,背撞上玻璃柜。柜子里的东西也都变成了透明模型:相册、药瓶、小时候玩过的布偶,全都封在玻璃里,像展览品。
舌尖咬了一下,嘴里有了血腥味。疼让我清醒。这不是幻觉。相机不会骗人。底片记录的是真实存在的影像,哪怕肉眼看不见。
我转身走向厨房。刀架空了,一把刀都没有。灶台上的锅盖盖着,底下传来咕嘟声。我伸手掀开。
黑汤在沸腾,蒸汽往上冒,空气中泛起波纹。热气里浮出六张脸,都是七岁左右的我,眼睛睁着,嘴唇微动,像是在喊什么,却没有声音。
我把锅盖摔在地上。它碎成几块,但很快融化,变成液态流进地板缝隙,不见了。
回到客厅,我在沙发上坐下。玻璃表面没有温度,也不反光,只有我的倒影,模糊不清。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那四个字“游戏重新开始”还在,边缘已经结痂,但颜色发暗,像是渗进了皮下。
脸上传来压力。珍珠嵌在皮肤里的位置又紧了几分,嘴角被迫维持着上扬的弧度。我想用手去抠,手指刚碰到脸颊就停住了。肌肉不受控制,连皱眉都做不到。
这笑已经长在我脸上了。
我闭上眼。耳边响起咀嚼的声音,细碎,规律,来自四面八方。不是现在发出的,是记忆里的。三年前那个雨夜,七个孩子围桌吃饭,吃的不是蛋糕,是掺了骨粉的糊。而我当时坐在主位,亲手给他们舀食。
那时我不是被迫的。
我是笑着的。
指甲掐进大腿,用力。疼痛让我睁开眼。不能认。只要我还记得痛,就还没完全变成她。
我站起来,走到卧室。衣柜靠墙立着,样式没变,但材质也成了玻璃。我拉开柜门,衣服挂在里面,颜色褪得发白,像是泡过水。最底层抽屉半开着,露出一角旧毛毯,那是我小时候盖过的。
手指碰上去的瞬间,整面衣柜轻轻晃了一下。
不是错觉。它动了,幅度很小,就像心跳。
我退后两步,盯着它。柜体表面开始出现裂纹,细密如蛛网,从中间向四周蔓延。没有声音,但我知道里面有东西要出来。
我没跑。
也没喊。
只是把相机拿起来,对准衣柜。最后一格胶卷还没用。我按下快门。
底片弹出来,飘到地上。我弯腰捡起,对着灯光看。
画面是黑的。整张底片漆黑一片,只有一点白光在中央,像一颗沉在深渊里的珠子。
我把底片翻过来。背面沾了点血,混着汗,糊住了边角。但我还是看清了——那颗白点,形状和珍珠发卡上的主石一模一样。
原来它一直知道我会回来。
704室不是家。
是容器归位的最后一站。
我走回客厅,在玻璃沙发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相机横放在腿间。发卡还在胶卷盒里,没拿出来,也没销毁。它是证据,也是钥匙。
外面没有风,窗帘不动,灯光明明暗暗闪了一下。
我闭上眼。
等下一个画面浮现。
等下一扇门打开。
等那声呼唤再次响起。
衣柜底部,一道细缝悄然裂开,边缘泛出微弱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