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百合
康熙十七年的秋夜,紫禁城的角楼浸在如水的月光里。储秀宫的窗棂上,糊着的高丽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端坐的女子——苏麻喇姑正用银簪挑着灯花,案上的《金刚经》摊开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句子上,墨迹却被泪水洇得发皱。
姑姑又熬过三更了。贴身宫女明慧端着食盒进来时,铜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描金漆盒里卧着盏白瓷碗,金瓜泥泛着琥珀色的光,几瓣百合舒展在其中,像被月光吻过的玉片。
苏麻喇姑放下银簪的手微微发颤。自打孝庄太后宾天,她便夜夜睁着眼睛到天明,心口像堵着团烧红的炭,喉咙干得能冒火星,连喝三盏凉茶都浇不灭那股燥意。太医院的院判说是心阴亏虚,开了知母、黄柏的方子,苦得她舌根发麻,倒不如这碗甜点来得熨帖。
金瓜是昨日从御菜园摘的,皮黄如蜜,挖去瓜瓤时还带着清冽的甜香。明慧说御厨特意选了重约二百五十克的小瓜,蒸得烂熟后碾成泥,又取了五十克干百合,用温水泡发了整夜,才得这碗里的莹白如玉。此刻用银勺舀起一勺,金瓜的绵密混着百合的清润,在舌尖化开时,竟有股凉意顺着喉咙往下走,让灼人的心口舒服了大半。
这是太后当年教的法子。苏麻喇姑的声音带着沙哑。她想起三十年前,刚入宫的小皇子出痘,孝庄太后守在偏殿三日三夜,也是这般心口烦热、彻夜难眠。那时太后便让御厨蒸了金瓜,拌了百合,只加十克白糖和十五克蜂蜜,说甜能润心,却不可过,过则生痰。
明慧往碗里又淋了些蜂蜜,琥珀色的汁液在金瓜泥上漫开,像给月光镀了层蜜。御厨说,百合得选兰州产的,瓣大肉厚,泡发后得换三次水,才能去净那点微苦;金瓜要带皮蒸,说瓜皮最能清热;白糖只用绵白糖,蜂蜜得是槐花蜜,性凉,最合着清心火的意思。
苏麻喇姑望着碗中浮沉的百合,忽然想起太后临终前的模样。老人家躺在床上,枯瘦的手还握着本《心经》,说:人的心就像这百合,得泡在清水里才舒展,若是被火气烤着,就缩成了干。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太后说的是佛经里的道理,如今心口这团火燎得她夜夜难眠,才明白那是最实在的养生话。
这夜她竟睡得安稳。醒来时天已微亮,窗纸上印着疏疏落落的竹影。摸了摸心口,那股灼人的燥意淡了许多,喉咙也不似往日那般干渴。明慧进来伺候时,见她鬓边的白发似乎都柔顺了些,笑着说:昨儿御厨见您吃了大半碗,又蒸了新的金瓜,泡了百合呢。
接下来的月余,苏麻喇姑的案头总摆着碗金瓜百合。有时是晨起吃,有时是夜读时当点心。她渐渐发现,夜里不再翻来覆去地想往事,心口的烦热像被月光一点点浇熄,连手足心的汗都少了。有次翻到太后留下的手札,见上面写着金瓜补心阴,百合安神志,糖蜜润津液,三者合之,如甘露滋心,墨迹已有些褪色,却让她眼眶一热。
入冬至时,康熙皇帝来看她。见她坐在窗前缝补佛衣,指尖灵活如年轻时,笑着说:额娘总说苏麻喇姑的养生法子比太医院还灵,朕看果然如此。苏麻喇姑起身行礼时,动作竟比往日轻快,回话说:不过是借了草木的灵气,顺了天地的时序罢了。
皇帝临走时,她让明慧包了些晒干的百合和金瓜干。陛下日理万机,难免心火旺,回去让御厨照着法子做来吃。康熙接过纸包时,闻到里面飘出淡淡的甜香,忽然想起幼时太后也常让他吃这甜点,说小孩子心火旺,得用甜润的东西养着,一时竟有些出神。
那年冬天,储秀宫的窗总是透着暖黄的灯光。苏麻喇姑照旧夜夜读经,只是案头多了碗金瓜百合,银勺碰着瓷碗的轻响,混着窗外的落雪声,倒比任何佛经都能安人心。她渐渐明白,这世间最珍贵的道理,从不在高深的典籍里,而在顺应天性的滋养中——就像这碗甜点,用最寻常的金瓜百合,补着人最根本的心气,让那颗被世事燎得焦灼的心,慢慢回到安稳的境地,如同被月光浸润的玉石,温润,且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