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东泸水滚滚而下。
尚野息望着身后简陋的水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此处艰险更胜木里。
在已获知军情的前提下，守军竟不战而逃。
这与之前唐军士卒的表现大相径庭。
吐蕃军队不习水战，此处据点威胁更胜木里。
嶲州守将竟然是个不懂军务的？
尚野息心中冷笑。
不管是你懂不懂，我自步步为营。
这次尚东赞为其争取了极为充裕的战略主动与时间。
他没必要一惊一乍。
两日后。
吐蕃主力从河谷地翻过地台，又拔掉路过两座废弃军寨后。
巨大的盐源盆地就暴露在眼前。
晴空万里下，尚野息极目远眺。
下方入眼尽是白色。
是盐。
其上屋舍连片，盐井处处，烟气滚滚。
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白色世界上穿行。
那是盐工、马帮、柴工，还有与之相配套的各色产业雇工。
一派繁忙景象。
西南盐业中心，占天下井盐泰半。
盐之源。
聚宝盆。
尚野息有些意外。
此处好似不知道他大军要来，竟还如往常般运作不息。
手下一群东本（千户长）围拢过来，主动请战。
他眯着眼睛环视四周。
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渴望表情。
对他们来说，这广阔的盆地里，全是财富！
盐且不说。
但是那煎煮卤水的丈长大铁盘就是吐蕃造不出来的精贵东西。
“小心行事，注意埋伏。”
尚野息此话一出，东本们谢恩而去。
显然没有将刚才的叮嘱太过放在心上。
下面确实村连村、寨连寨，但整体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要依靠这些破房子抵挡吐蕃大军，简直痴心妄想。
霎那间。
六七路羊同骑兵口中怪叫着俯冲而下。
这是目前尚野息大军里唯一的骑兵军种。
被十万大山环抱的逼仄地形，实在通行不易。
而这种山地轻骑兵最适合在此处驰骋。
下方人群见大军来攻，显然慌了。
大部分都四散而逃。
尚野息微微皱眉。
盆地中大部分都是世居在此的盐户，就算没有收到官军警讯，他们也应该是结寨而守才是。
为什么全跑了？
他再仔细观瞧。
发现逃跑的人群几乎人人有马，且颇有组织，根本不似普通百姓。
官军假扮的？
他马上否决了这个猜测。
如是唐军正卒，其身后高耸台地之上的军寨就不会空空如也。
“抓几个活的过来。”
如本护持得令而去。
不消片刻。
两个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臭气的“百姓”被抓了上来。
“如本！这些都是周边的杂蛮！”
尚野息这才反应过来。
蛮匪马帮。
私盐贩子。
行走在崇山峻岭羊肠小道上的游牧民族。
此时。
盆地中场面突然混乱起来。
散在各处的羊同骑兵开始遭遇阻击。
伤亡出现了。
尚野息抬头，目光似乎越过重重高山，一直望到了嶲州城。
那里有他此战的对手。
新任嶲州都督府都督——章仇兼琼。
他到任时间还不满三个月。
其中至少有一半还在剑南的崎岖官道上赶路。
跟李光弼遇到的情况一样。
嶲州都督府镇戍军也是缺额严重。
加上从益州带过来替番的两千府兵，他手中满打满算也就堪堪三千人。
但各处隘口、军寨，却足足有十几处。
如果像胡椒面一样把兵士全洒出去，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处处设防，却又处处失守。
章仇兼琼台谏出身。
来剑南之前，已做到殿中侍御史，比严正海的级别还高。
其虽文官，但谋略出众。
剑南道各紧要都督府都被王昱兼任，属实是不太妥当。
于是李隆基在朝内求贤。
章仇兼琼献“平戎（安戎城）策”，得到圣人赏识，这才被外放嶲州。
可没想到，刚刚到任。
粮未筹、兵未练、甲未修。
就遭遇了吐蕃大军来攻。
他心中微微叹息。
这不知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是要其命丧于此。
木里后面的各处军寨与水寨都是他主动让守军撤出的。
目的就是为了集中力量，把守要冲。
同时。
他却向木里军寨守军下了死命令，让他们抵挡吐蕃大军五日。
这五天时间。
就是章仇兼琼给马匪私盐贩子们的时间窗口。
东泸水水寨卡住了方圆数百里蛮寨进入盐源盆地的必经之路。
如果不将那处放松。
那些悍匪们怎么进得来？
这也是章仇都督的无奈之举。
自严正海巡视此地，颁布朝廷盐铁专营的诏令之后，周围的杂蛮可是闹过一阵。
但有官军坐镇，盐源九寨数万盐户谨守谕令。
他们也翻不起多少浪花出来。
只能乖乖接受盘剥。
但吐蕃自高原袭来。
章仇兼琼却将盐源大门敞开，放了断盐良久的马帮悍匪们进来，任他们自行取卤水煎煮精盐。
而大部分盐户则被他引入嶲州城中躲避兵灾。
吐蕃志在盐源。
马帮悍匪也一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章仇兼琼把肉骨头丢了出去。
就看这些杂蛮悍匪能迁延吐蕃大军多少时日了。
而他则将入城盐户抽其丁壮，帮忙守城。
再加上前几日去而复返的铜矿矿工。
嶲州城与南北两处隘口就有足够的防守力量。
只是......
章仇兼琼双眼死死盯住地图，其上多处要地散布其中。
盐源盆地与嶲州城之间被巨大山脉阻隔，且厚度足有上百里。
仅有一条崎岖小道可供通行。
唐军在此处设有两山寨一水寨。
山寨把住大山东西两端，是嶲州命门，必须坚守。
而中间的水寨也是极为关键。
东泸水在大山之间穿过，并与木里身后的河谷相连。
如果吐蕃大军由水路攻占此处，则东西两端军寨也难守住。
到时就是满盘皆输之局。
章仇兼琼的手指点在那处水寨，然后逆流而上，顺着水道绕了数个大圈，折行数百里才来到木里。
他摇头失笑。
这条水路向北绕行极远不说，而且滩浅浪急，相当凶险。
就连唐军都不敢轻易涉足。
至于吐蕃的水战能力。
连羊皮筏子都扎不好，怕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大唐与吐蕃大小数百战，互有胜负。
但唯有水战，从来都是胜得干净利落，从无败绩。
不管从战船装备，还是水军素养，大唐都是碾压当世几个版本的存在。
犬戎怎么赢？
但水寨的位置也确实紧要。
章仇兼琼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处水寨额定的八百人减少为两百，人手匀到东西两处陆寨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