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混杂着焦糊药渣、灼热金属与尘土气味的死寂。
大殿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烧化后又凝固的糖浆,每一颗悬浮的微尘都折射着从破洞穹顶投下的光束,缓慢,而沉重。
药圣僵在半空。
他维持着前扑的姿态,化神大能扭曲光线、引动法则的气场早已溃散得无影无踪。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眼前景象抽走了所有力气与神魂的老人。
他的视线越过那个风轻云淡的凡人,死死盯在远处。
墙壁上,一个巨大的人形凹坑触目惊心。那个自称“药剂师”的凝婴圆满强者,如同一幅被随意丢弃的破烂壁画,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嵌在山石之内。黑色的血液从他身下缓缓渗出,在布满裂纹的地面上蜿蜒。
一滩烂泥。
一击。
一个响指。
药圣的目光艰难地转动,重新聚焦在那个凡人身上。
那个凡人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刚只是随手弹飞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然后,胡清玄的话,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不大,却压过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轰鸣。
“您那‘药园’里,还剩下多少‘药材’的问题了吗?”
这不是询问。
这是审判庭上,法官敲下法槌前的最后确认。
这是最后通牒。
一阵战栗,从药圣的灵魂深处传来,瞬间贯穿了他千年不动的道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活了一千三百多年,从一介凡俗药童,步步登临化神之境,俯瞰众生,自诩丹道之圣。他经历过生死搏杀,见识过天雷地火,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受过恐惧。
那不是面对更强力量的恐惧。
那是猿猴仰望星空,是蝼蚁窥见宇宙。
是一种对完全凌驾于自身理解范畴之外的、规则层面的绝对碾压所带来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引爆丹炉?
那不是引爆。那是……拆解。在瞬息之间,将铭刻了万千阵法、承载了药王谷千年道韵的神炉,从最基础的层面彻底分解,再将其蕴含的恐怖能量,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约束、压缩、定向,然后……发射。
化学?
爆炸力学?
那是什么?是某种上古失传的禁忌咒文?还是来自天外邪魔的低语?
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一柄无形的、由未知法则铸就的天外魔锤,狠狠砸在他千年来建立的丹道世界观上。
“砰!”
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首席长老刘承的道心为何会崩溃。
那不是被言语击溃。
那是在他胡清玄的面前,窥见了这个崭新、冷酷、精准到令人绝望的“道”的一角,然后被自身那套漏洞百出、依赖“感觉”与“运气”的“玄学”……反噬了。
不,那不是崩溃。
那是被……格式化了。
药圣再也无法维持悬浮,身体一软,从空中直直坠落。
双脚踩在龟裂的地板上,发出了“啪嗒”一声轻响,膝盖一弯,险些跪倒。
他看着胡清玄,眼神里所有的威严、算计、贪婪、杀意,都在这短短的几十息内,被焚烧、碾碎,然后清扫一空。
剩下的,只有一种面对未知神只时的……敬畏。
这个凡人。
他不仅能一眼看穿自己最深的秘密。
他还能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圣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自己的主场,布下如此惊天动地、鬼神莫测的杀局。
反抗?
药圣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被无尽的苦涩淹没。
拿什么反抗?
用自己这套需要沐浴焚香、看天时、凭感觉的“玄学”,去对抗对方那写满了公式、计算了轨迹、精准到毫厘的“科学”吗?
那不是反抗。
那是自取其辱。
药圣心中最后一丝身为化神大能的尊严,被名为“现实”的巨轮无情碾过,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在对未知真理的强烈求知欲,和对自身存亡的极度求生欲的双重驱使下,他做出了此生最重要,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对着胡清玄,这个不久前他还视作可以随意拿捏的蝼蚁,深深地、缓缓地,低下了他千年未曾弯曲过的头颅。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药园之中,还有三十六位‘药人’。”
“都……都还活着。”
药圣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
“晚辈……不,老朽,这就去将他们全部解救出来,听凭先生处置。”
胡清玄脸上的和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很好。”
他像是完全没看到一位化神大能正在向自己臣服,那平静的姿态,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交易的条件,清晰,冷漠,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
“第一,解救所有人,妥善安置。”
“第二,倾尽药王谷之力,为我同伴炼制‘九转还魂丹’。”
药圣的身躯微微一震,立刻点头如捣蒜。
“作为回报,”胡清玄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玩味,更带着一丝足以让任何求道者疯狂的诱惑。
“我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行。”
“甚至,可以传授你一点……真正的‘丹道’。”
轰!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创世之光,瞬间劈开了药圣脑中的混沌与恐惧!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骤然抬起头。
那双原本只剩下敬畏与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那是一种在沙漠中濒死之人看到绿洲的光!
那是一种被判了死刑的绝症病人,看到唯一特效药时,才会有的狂热!
恐惧?死亡?尊严?
在“真正的丹道”这五个字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老朽……”
“老朽……遵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那深深弯下的腰,那恭敬到谦卑的姿态,再无半分化神大能的模样。
像一个刚刚叩开仙门,见到无上真理的,最虔诚的入门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