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藏节庄严而诡谲的氛围持续笼罩着寨子。虽然主要仪式已在神树下完成,但后续几日,仍有各种小型的祭祀活动和禁忌需要遵守。寨民们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肃穆,空气中那特殊的香料和腥甜气息也未完全散去。
被安置在寨老家的沈文渊,显然无法适应这种压抑而神秘的环境。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信的是孔孟道,何曾见过这等原始蛮荒、近乎邪异的场面?恐惧和好奇在他心中交织,加之对我处境的担忧,让他坐立难安。
这日,他实在按捺不住,又想偷偷溜出来寻我,或者至少看一看这鼓藏节究竟如何进行。然而,刚摸到门口,就被一直暗中盯着他的卓瑶堵了个正着。
“你又想干什么?汉家郎!”卓瑶双手叉腰,挡在门前,俏脸上满是嫌恶和不耐烦,“阿爸说了,让你老实待着,不准乱跑!冲撞了神灵,把你丢去喂山魈!”
沈文渊又气又怕,但读书人的酸腐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道:“荒谬!子不语怪力乱神!尔等在此装神弄鬼,囚禁我表妹,还不许人看了?我偏要出去!”
卓瑶见他不但不听劝,还出言不逊,顿时柳眉倒竖。她眼珠一转,忽然冷笑一声:“好呀,你想看是吧?给你看点好东西!”
她说着,从腰间一个精致的小绣囊里摸出一小撮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粉色粉末,趁沈文渊不备,猛地朝他面前一吹!
沈文渊猝不及防,吸入了少许粉末,顿时觉得一股极其甜腻的香气直冲脑海,眼前一阵发花,身体晃了晃。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惊怒交加,指着卓瑶,话音未落,便觉得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眼皮沉重如山,连站立都困难,咕咚一声软倒在地,竟是立刻陷入了昏迷之中,人事不省。
卓瑶看着他倒地,哼了一声,拍了拍手:“让你逞能!好好睡一觉吧,烦人的汉家郎!”
她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迷药,睡几个时辰便好,并未太过在意,甚至有些得意地将他拖回屋内角落,便自顾自忙别的去了。
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晚,沈文渊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不仅如此,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异样潮红,呼吸急促,额头滚烫,嘴唇却微微发青,身体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状况看起来十分不妙。
卓瑶这才有些慌了神。她试着用冷水泼,用力掐人中,都毫无反应。她下的份量明明很轻,按理说早该醒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
乌执戴着面具,消失在祭祀队伍前往的更深处的黑暗中,留下我独自站在幽暗的林间,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神树的邪异、祭祀的诡谲、乌执复杂的身世和那双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绿眸……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缠缚其中。
我失魂落魄地沿着原路返回祭祀坪坝。那边的仪式似乎已近尾声,寨民们开始陆续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使命后的疲惫与亢奋交织的复杂神情。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短暂离开和异常苍白的脸色。
我下意识地望向寨老家的方向,心里惦记着被安置在那里的沈文渊。以他那种迂腐又好奇的书生性子,被拘在屋里这么久,怕是早就闷坏了。
果然,我刚回到乌执小楼附近,就看见寨老家那个负责“照料”沈文渊的苗族青年急匆匆地跑来,用生硬的汉语对刚好也从另一条路返回(他已换回寻常衣物,仿佛刚才那个威严的祭司只是幻影)的乌执说了几句什么,神色紧张。
乌执眉头微蹙,点了点头,便跟着那青年快步向寨老家走去。
我心里一紧,也立刻跟了上去。
寨老家的吊脚楼里,气氛凝重。
沈文渊人事不省地躺在客房的竹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额头上布满虚汗。寨老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卓玛抱着阿雅,脸上带着担忧和不安。而卓瑶则站在角落,咬着嘴唇,眼神里交织着愤怒、不甘和一丝……心虚?
“怎么回事?”乌执的声音冷静如常,他走上前,手指搭上沈文渊的腕脉。
那个苗族青年连忙解释。原来,沈文渊耐不住寂寞,一再吵嚷着想去看鼓藏节祭祀,甚至试图强行出门。卓瑶奉命看管他,两人发生了争执。卓瑶一气之下,便给他用了点“让她安静睡觉的东西”。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安神药物,没想到沈文渊身子如此娇弱(或者说,对寨子里的东西毫无抵抗力),竟一下子昏迷不醒,气息都弱了下去。卓瑶自己也慌了神,不敢随意救治,只好赶紧找人求助。
乌执检查着沈文渊的状况,绿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他翻开沈文渊的眼皮看了看,又嗅了嗅他唇边极其微弱的一丝甜腻气息。
“胡闹。”乌执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他从随身的小袋子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玉瓶,拔开塞子,手指轻弹,一滴带有奇异香味的血液滴了进去,放在沈文渊鼻下晃了晃。
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腥甜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沈文渊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悠悠转醒,眼神迷茫而虚弱。
“表……表妹?”他看到我,声音嘶哑。
我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表哥,你感觉怎么样?”
“头……头晕……浑身无力……”沈文渊有气无力地说。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那个一直缩在卓玛身后、神情麻木的货郎,突然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卓瑶,手指颤抖地指向她,用嘶哑破碎的汉语尖声叫了起来:
“毒!是她!是她下的毒!她要害死所有外面来的人!就像……就像……”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卓玛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强行拖到了后面。但那句指控,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耳中。
寨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卓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尖声反驳:“你胡说!你个疯子!我只是想让他安静点!谁让他自己不顶用!我根本没想害他!”
“够了!”寨老一声厉喝,打断了卓瑶的辩解。寨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卓瑶也惊呆了,甚至忘了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状若疯癫的货郎。
货郎虽然疯癫,但他指认卓瑶“下毒”,无疑加重了卓瑶的罪责,也触动了寨老某些敏感的神经。 他目光阴沉地扫过货郎(后者在卓玛的压制下瑟瑟发抖,不再出声),又看向一脸不服气的卓瑶,最后目光落在刚刚救醒沈文渊的乌执身上。
寨老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怒火,对着乌执,用苗语沉声询问了几句,语气带着一种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和尊重。
乌执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沈文渊,又看了一眼满脸不忿的卓瑶,淡淡地用苗语回了几个词。
寨老面色铁青,沉默了片刻,终于对卓瑶厉声下达了惩罚。虽然我听不懂具体的苗语,但从寨老的语气和卓瑶瞬间变得惨白、却又不敢反驳、只是狠狠瞪了我一眼的表情来看,这惩罚绝不会轻。
卓瑶跺了跺脚,极其不甘心地被带了下去执行惩罚。临走前,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一场风波,似乎暂时平息。
乌执又留下了一些调理气息的草药,吩咐了卓玛几句,便示意我离开。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寨老家那令人压抑的吊脚楼。夜色深沉,鼓藏节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腥甜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货郎那声突兀的指控,像一根刺,再次扎进我的心里。
“是她下的毒”?
“要害死所有外面来的人”?
“就像……”就像什么?
那个疯癫的货郎,他到底知道什么?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乌执清瘦挺拔的背影,他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左右寨老的决定,却依旧活得如此沉默而孤寂。
这个寨子,远比我看到的更加复杂、更加危险。
而我这场始于玩弄的“撩拨”,似乎正将我拖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手腕上的银镯,冰凉刺骨。
谁又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