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冥话音刚落，那片出现在地平线尽头的阴影，便不再是若隐若现的威胁。
它如同一片活过来的、不断膨胀的黑暗天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席卷而来。原本晴朗的天空迅速黯淡，沉闷的战鼓声由远及近，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上，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压抑。
“不是寻常天象！”沈独步脸色剧变，眼中那丝慵懒瞬间被极致的冷静所取代，“是万人级别的大型军阵移动时，煞气与魔气凝聚而成的‘兵煞玄云’！”
黑云之下，大地在轻微地震颤。无数身着血色铠甲的赤骨教教众如决堤的潮水，从风沙中涌现。他们阵型森严，旌旗招展，滔天的魔气汇聚在一起，几乎要将西漠的天空染成血色。
军队的最前方，一个身高九尺、扛着一柄门板巨斧的魁梧身影格外醒目。
他正是赤骨教刑杀堂主，屠行。
他看了一眼远处被佛光笼罩、固若金汤的万佛寺山门，脸上没有丝毫进攻的意图，反而咧开一个狰狞而嗜血的笑容。他的目光，落在了山门外聚集的大量来不及躲避的朝圣信徒，以及附近几个炊烟袅袅的凡人村镇上。
他高高举起巨斧，对着身后的魔军，下达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命令。
“杀！一个不留！”
命令简单、直接，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一场毫无预兆的屠杀，就此拉开了血色的序幕。
屠行身先士卒，如一颗坠地的陨石，轰然砸入人群。巨斧挥舞，带起一道道血色的弧光，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散抛飞。他麾下那些双目赤红的魔化妖兽和如狼似虎的教众，疯狂地扑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前一刻还充满虔诚与宁静的佛门圣地之外，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哭嚎、恶意的狂笑，瞬间撕裂了西漠延续千年的平静。
“当——！当——！当——！”
宏亮而急促的警钟在万佛寺内敲响。一道比日光还要璀璨的巨大金色光罩，猛地从寺庙群落中央冲天而起，迅速扩张，最终将整个万佛寺主寺严丝合缝地笼罩其中。
护山大阵，“不动金刚结界”，全面开启。
庄严的佛光将所有魔气与杀戮隔绝在外，却也同样隔绝了所有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所有僧众，固守本位，诵经加持封印，不得外出一步！”
方丈慧寂苍老而平静的声音，通过法阵传遍了寺内每一个角落。
大雄宝殿前，迦楼罗怔怔地站着，看着光罩外血流成河的惨状，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对他顶礼膜拜的信众，此刻却如猪狗般被屠戮。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可身体却被那道平静的法旨死死钉在原地。
山丘之上，陆冥、沈独步和闻人芷沉默地目睹着这一切。
“他们在制造怨气。”沈独步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最大程度、最高效率地制造精纯的怨气，用以污染或者冲击寺下的封印。”
陆冥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些在屠刀下绝望奔逃的身影，看着一个母亲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孩子，却被魔兽的利爪一同贯穿。那一张张惊恐的面孔，与记忆中那个覆灭的矿村，渐渐重合。
他眼神中最后一点沉凝，彻底化为了焚尽一切的火焰。
他一言不发，缓缓握紧了背后的葬渊剑。
面对这片血腥的屠场和那扇紧闭的佛门，沈独步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的陆冥，沉声问道：“确定要入此地狱吗？”
沈独步的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显得有些遥远。
陆冥没有回答。
言语在此刻是多余的苍白。他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下一瞬，他如同一块被投入血色湖面的黑色顽石，身影从山丘上一跃而下。他没有选择迂回，没有丝毫战术上的考量，就像一道离弦的利箭，笔直地射向那片由惨叫和哀嚎构成的地狱。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葬渊剑的剑柄冰冷而坚实，一如他此刻的道心。
“唉……”沈独步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复杂的叹息。他伸手扶住身边因虚弱而摇摇欲坠的闻人芷，低声嘱咐：“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他也跟了上去。他的动作远没有陆冥那般一往无前，却充满了冷静的算计。他的身形在乱石与尸体间灵巧地穿行，指间已经扣紧了数枚闪烁着各色灵光的符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战场，寻找着可以利用的每一个支点。
与此同时，万佛寺，大雄宝殿。
迦楼罗再也无法忍受光罩之外那撕心裂肺的惨状。他像一头被囚禁的怒狮，猛地转身冲入宝殿，金刚杵的末端因主人的怒火而嗡嗡作响。
殿内，数百名僧侣盘膝而坐，口诵经文，梵音庄严，仿佛一层无形的壁垒，将外界的一切苦难都隔绝在外。居于首位的方丈慧寂，双目紧闭，神情古井无波。
“方丈！”迦楼罗的质问声如惊雷般在大殿中炸响，“为何见死不救！我佛慈悲，岂是龟缩于阵中，坐视信众被屠戮！”
慧寂方丈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淡漠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寺在，封印在，西漠便在。寺亡，封印破，西漠将化为无间地狱。孰轻孰重，你当自知。”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威严。
“放肆！”一旁的戒律院首座猛地睁眼，厉声呵斥，“迦楼罗！此乃动摇佛心之言！你的职责是守护本寺，不是逞匹夫之勇！退下！”
呵斥声如一道无形的枷锁，将迦楼罗满腔的怒火死死压制。他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出了大殿，踉跄着退到了不动金刚结界的边缘。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金色光罩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一边，是寺内庄严宏大的诵经声，佛光普照，安宁祥和。另一边，是寺外平民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血流成河，魔焰滔天。
一边，是师长们“顾全大局”的冷漠与戒律。另一边，是他眼中的那个“魔头”，那个黑衣身影，此刻正浴血奋战。
他看到陆冥一剑斩断一头魔狼的脖颈，飞溅的污血染满侧脸。他看到陆冥用自己的身体，为一群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凡人挡下了另一头魔兽的致命利爪，肩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强烈的撕裂感，狠狠地啃噬着他的佛心。他所坚守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裂痕。
他握着降魔杵的手，青筋毕露，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陆冥没有注意到那道来自佛光中的复杂目光。他一脚踹开被斩杀的魔狼尸体，回身一剑，精准地刺入一头扑向孩童的魔化鬣狗的眼窝。
他将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女孩拉到身后，女孩惊恐的眼神，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逝去的妹妹。
一瞬间的恍惚后，是更加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