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尽头的风卷着沙砾，在龟裂的大地上划出细碎的声响。那个从人类手里逃出来的生物正拼了命地狂奔，枯瘦的四肢在滚烫的地面上交替，每一次蹬踏都溅起细小的尘烟。已经好几天了，胃里空得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腑，饿劲上来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它直想在地上打滚，那滋味儿简直能把人逼疯。它背上还驮着好些跟金属似的东西，边角处泛着冷硬的光，跑起来 “哐当哐当” 响个不停，那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格外刺耳，反倒让肚子里的空落落更明显了，像是在一声声提醒着它的饥饿。
它那经过改造的四肢，关节处还留着金属的接口，僵硬又沉重，根本够不到嘴上的枷锁。那枷锁是用特殊合金打造的，死死地箍着它的嘴，让它没法正经吃东西。只能靠偶尔遇到的溪流喝点水，或是运气好追上一只小型生物吸点血来顶一顶，可就这么着，肚子还是填不饱。而且饿过头了，脑袋也疼得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扎着，眼前时不时发黑。
即便这样，它也没停下脚步。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流时，水花溅湿了它的皮毛，让背上的金属玩意儿更沉了；穿过茂密的树林时，树枝刮得它身上生疼，留下一道道血痕；奔过荒芜的荒野时，毒辣的太阳晒得它头晕眼花。但它就像着了魔一样，一路拨开挡路的草木，一个劲儿地逃，耳朵时刻竖着，就怕听到身后传来人类的脚步声，被他们再次抓回去。
直到它闻到了一种气味，那气味像是混合了硫磺与某种奇异的甜香，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从那时候起，它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仿佛那气味里有某种魔力，牵引着它往前冲。
那气味的源头，对它来说，就跟神和王一样至高无上。只要一想到能到跟前，它压根生不出半点抵抗的念头；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它，到了那儿就能得到温暖和饱足，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其实很久以前，它就闻到过那东西散发的气味，只是那时候被关在笼子里，只能远远地感受着那股吸引力，一下子就被勾住了魂。哪怕离得老远，它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就在那儿，像一颗遥远的星辰，指引着方向。所以现在好不容易挣脱了控制，它二话不说，调转方向，直奔那气味飘来的方向，每一步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要去到那至高无上的存在身边。
这不是谁下的命令，不是人类的指令，也不是本能的驱使。
是一种压过了饥渴的欲望在推着它，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它空荡的身体里熊熊燃烧，就是想去那儿，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最近这气味越来越浓，浓得像是化不开的浓雾，包裹着它的每一寸感官。它能感觉到，那位至高的存在开始有动静了，那气味里带着一种躁动的力量。啊，那位大人要行动起来了！这越来越浓的气味，就像它在开心地宣告，很快就能挣脱锁链了！到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管怎么样，都得接着跑。它的目标，就是远方那座冒着黑烟的火山的最深处。
此时，灰幕森林里，火山灰像细密的粉尘，悬浮在空气里，给整片树林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罗尼眯着有点模糊的眼睛，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边用手拨开身前半人高的草丛往前走。草叶上沾着的火山灰被她一碰，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她的工作服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
她穿了件灰扑扑的工作服，一看就是就算弄脏也不心疼的那种，手上戴着厚实的皮质手套，免得被带刺的树枝划破，肩上还挎着个编得精巧的竹篮，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篮形态各异的野草，腰上别着一把手锤，锤头被磨得锃亮。
这会儿她的心情好得不得了，脚步都带着轻快的节奏。
“这活儿也太无聊了，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这么乐在其中……”
莱特跟在她后面，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路边的野草，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不耐烦，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罗尼回过头看向自己的主人，眼睛亮晶晶的，“说不清是这儿的灵气影响，还是火山灰的缘故，这座森林的生态有点怪，时不时就会长出些变异的东西。有的叶子是紫色的，有的根须带着荧光，所以每次来都能有新发现呢。对了，你手里拿的那种草，泥土要拍干净啊，它的根茎有毒，可不能采。”
“啊，是是是。” 莱特把手里刚拔起来的草扔回草丛里，又往别的草丛里找去。他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叶，先用靴子轻轻踩踩前面的地，确认地面结实能落脚，然后才弯下腰开始找能采的东西，动作里带着几分生疏。
“唉，是真的无聊透顶啊！” 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有气无力。
罗尼叹了口气，瞟了莱特一眼，他正弓着背，肩膀微微耸着，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其实罗尼跟他说过好几次，让他用自己的刀来拨开草丛，又快又省力，可他总说刀是用来锻打的，不是农具，坚持要用手。莱特身上的装备比罗尼多不少。罗尼是恶魔，体质特殊，就算吸了火山灰也没啥事，可莱特是人类，就不行了。他用一块厚厚的布巾从嘴角一直盖到脖子，把半张脸都遮了起来，还戴着副挺大的防风镜，镜片上落了层灰，看着有点模糊。腰上系着根细细的细绳，上面挂着一小块墨绿色的玉钢，玉钢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所以周围火山灰的浓度能低点儿。虽说能避免灵气中毒，但这么一来，呼吸就费劲多了，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就算没中灵气的毒，火山灰本身也能呛得人肺部难受，时间长了还会致命；再加上这一带气温本来就高，地面被太阳烤得滚烫，现在又是盛夏，热浪一阵阵袭来，莱特难受得不行，额头上的汗就没断过。
可就算这样，他也没说要回去，嘴里不停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还在认真地帮忙找着能采的野草。
罗尼偷偷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嘻嘻” 地笑了起来，心里甜甜的。
莱特真的变了！
采集野草这事儿，跟他最爱的锻刀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纯粹是罗尼的个人爱好，她来这儿采，也只是为了给平时的伙食添点新奇的东西，尝尝鲜。以前莱特从来没关注过她这点爱好，甚至会觉得她在浪费时间，可刚才，她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莱特居然主动说要跟来帮忙。当时罗尼还纳闷呢，自家主人今天是不是又犯啥毛病了，居然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莱特确实在一点点改变。从两人相遇开始，他就没正眼看过这个外貌和自己青梅竹马一模一样的恶魔，仿佛她是一个会勾起痛苦回忆的影子；就算罗尼陪在他身边，他也不想跟她多来往，两人就这么维持着一种尴尬又可悲的关系，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不过现在，莱特渐渐愿意往罗尼这边靠了，会主动跟她说话，会关心她的举动，这让罗尼心里暖烘烘的。
这种感觉真奇妙。
“啊？” 莱特似乎听到了她的动静，回过头来，防风镜后的眼睛看向她，“什么事儿奇妙？”
“我是说，我虽然平时也会帮你干活，但像现在这样一起出来采集野草，以前从来没有过。” 罗尼连忙解释道，脸颊微微有点发烫。
“你这是在损我以前不帮你做事吗？” 莱特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 罗尼急忙摆手，有点慌乱地说道。
“唉，你说的也对。” 莱特转回头，继续扒开一丛草，声音低沉了些，“是我以前从来没正眼看过这些，也没正眼看过你做的事。”
罗妮的心里有个小小的遗愿：自己死后，也要永远、永远守护在莱特身边，看着他平安快乐。
莱特其实知道，也隐约察觉到了她的这份心意，可他一直没正视过，被过去的伤痛和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心里只有对霍尔凡尼尔的恨，一门心思就想杀了它，为逝去的人报仇，其他的事情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我以前…… 从来没正眼看过你。” 莱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罗尼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罗尼愣愣地看着莱特的背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你怎么了？怪怪的，该不会是精神错乱了吧？啊，难道是中了灵气的毒？你肯定是中灵气的毒了！” 她越想越不对劲，急忙走上前，想去看看他的脸色。
“我才没有！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吗…… 不过也难怪。” 莱特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然后缓缓转过身，看向罗尼，“都到这地步了，你趁现在，把平时受的委屈、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吧。你肯定有好多话想跟我说，一直憋在心里吧？”
“完全没有啊。” 罗尼摇摇头，眼神真诚，“你怎么突然会这么想呢？我从来没觉得委屈。”
“因为你总是贬低自己，什么事都顺着我，从来不说自己的想法。” 莱特挠了挠后脑勺，表情里满是困扰，又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抱歉，“我想我会察觉到这些，是因为……” 他的话突然断了，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是因为……？”
“是受了尼禄小姐的影响吧！” 罗尼眼睛一亮，笃定地说道。
她觉得，肯定是尼禄跟莱特说了些什么，要么就是莱特在旁边看着尼禄和她身边的人相处，看着尼禄的一举一动，心里才起了变化。尼禄的一言一行，像一缕温暖的阳光，慢慢融化了莱特那颗封闭已久的心，尽管他自己死活不肯承认。
遇到尼禄之后，莱特身上那些顽固的棱角似乎被悄悄磨平了些，那份不易察觉的改变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罗尼心里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望着莱特如今温和了些许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 ——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偷偷期盼着，能带来这种改变的人是自己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罗尼的呼吸就莫名乱了节奏，胸口微微起伏着，她下意识地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
“没有不满吗？” 虽然问出这句话时，罗尼感觉心脏被细细的针挑了一下，传来一阵微疼，但此刻她已经想通了，坦然地将手轻轻按在平坦的胸前，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下温热的皮肤。
“我真的没有任何不满。”
“不可能吧？” 莱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是不敢相信这份坦诚。
“真的没有。虽然以前每天都被你逼着做这做那，从早忙到晚，连喘口气的功夫都得掐着算……” 罗尼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是在回味那些看似严苛的过往。
“…… 这，确实是我不对。” 莱特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得像怕被风吹走，平日里的傲气在此刻烟消云散。
罗尼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眼角弯成了月牙：“不过，你并没有丢下我，不是吗？”
“额……” 莱特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堵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不光这样，你还教我做饭，从怎么生火到怎么调味，一步步耐心地教；给我准备干净的衣服和温暖的床，让我不用在寒夜里缩成一团；教我锻造时怎么用锤子敲才能让铁器更坚韧，连握锤的力道都一点点纠正；还教我说话，从最简单的词语到能说完整的句子。你没有丢下这个啥都不懂、就只是长得像罗妮的我。” 罗尼说着，那些被温柔对待的片段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她赶紧抬手抹了抹眼角，怕被莱特看到自己的失态。
“…… 你真是个怪胎。” 莱特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
“是啊，我就是个怪胎。” 罗尼毫不在意地应着，脸上依旧带着笑。
“我会多注意的，你也别总贬低自己。不用跟我客气。” 莱特说着，微微别过脸，耳根却悄悄泛起了一点红。
“好的！” 罗尼用力点头，声音里满是雀跃。
这互动可真够别扭的！虽说嘴上道歉了，莱特说话的语气里还是带着几分惯有的拽劲，像是拉不下脸来彻底温和。
但罗尼已经很满足了，这可是两人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磕磕绊绊的相处中，才慢慢培养出来的微妙关系。“我真的不会再被抛弃了。” 那种让人有点害怕的幸福感，像小鹿一样在她心里怦怦直跳，她忍不住暗自嘀咕：自己这么幸福，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有什么报应啊？
她本是不该诞生的生命，是牺牲了一个人类才侥幸来到这世上的，是不吉利、被诅咒的恶魔，所以不管什么时候被抛弃，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罗尼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就算莱特哪天突然丢下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心底里，她还是贪婪地希望能在他身边多待一阵子，哪怕只是默默看着他也好。所以她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就只是像影子一样默默地守着他，生怕自己的存在惹他厌烦。
可现在，莱特居然让她不用客气，别总贬低自己。甚至为了能跟她好好相处，愿意努力改变自己那些根深蒂固的坏脾气。这种被重视、被放在心上的感觉，像温暖的电流一样传遍了罗尼的全身，让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幸福到了极点，甚至觉得就算明天就死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真该好好谢谢尼禄小姐啊……” 罗尼由衷地感叹道，语气里满是感激。
“怎么这时候提起那个女人啊？” 莱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因为你会变成这样，都是受了尼禄小姐的影响，对吧？” 罗尼看着他，眼神认真而诚恳。
莱特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满脸的嫌弃，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的话。
“我说你啊，我可是很认真的。” 罗尼加重了语气，不想让他敷衍过去。
“是尼禄小姐让你知道什么是诚恳的！” 她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觉得莱特能有这样的转变，尼禄功不可没。
莱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额头上的青筋都隐隐可见，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跟那个女人合不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心烦，看一眼都觉得碍眼。”
罗尼见他真的动了气，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环顾四周，发现附近能采摘的东西差不多都采完了，是时候继续往前走了。这片弥漫着火山灰的森林里，寂静得可怕，连个动物的影子都看不见，更别说什么像样的路了，两人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草丛，一点点艰难地往前挪。
“前面是悬崖，小心点。” 莱特走在前面，回头叮嘱了一句，目光里带着一丝警惕。
“你才要小心。” 罗尼跟在后面，轻声回了一句，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没过多久，两人就走到了一处陡峭的悬崖边。呼啸的风卷着细小的火山灰，迎面吹来，吹动了两人额前的刘海，露出了彼此略带凝重的眼神。
那悬崖深得看不见底，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宽得望不到边，像是将大地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痕。茂密的森林到这儿突然就断了线，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脚下的大地直直地往下坠，悬崖的切面平整得就像用尺子画出来的直线，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规整。因为空气中飘着厚厚的火山灰，能见度极低，根本看不清对岸的景象和深不见底的谷底，但隐约能看到，山崖边缘和远处围着城市的石墙连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着外敌的入侵。
山崖边顽强地长满了各种草木，再加上这糟糕的视线，要是不仔细留意，根本发现不了这儿藏着一道致命的悬崖；不过，从悬崖下往上吹的风，会让空中漂浮的火山灰改变飘向，形成一道奇特的轨迹，倒成了一个隐秘的标记。罗尼这次想采的一种特殊野草，就生长在这悬崖边上。因为这里的气候和土壤环境与森林中间大不相同，长出来的植物也带着独特的形态和药效。
山谷深得让人头晕目眩，莱特看着罗尼那轻松的脚步一点点往前挪，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在心底蔓延。
“小心点，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他忍不住再次提醒，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别担心，你以为我在这森林里探索多少年了？” 罗尼自信地挺起胸膛，脸上满是笃定，“这儿就跟我家院子似的熟悉，才不会摔下去呢。别看我这样，我可一点都不怕高。”
罗尼站在悬崖边，回头对着莱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阳光透过火山灰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身边的那丛野草，想要展示自己的发现。
就在这一瞬间，罗尼旁边的草丛突然 “嘭” 地一声炸开，泥土和草屑四溅。
灰雾中硬生生破出个大洞，一只体型巨大的野兽猛地从里面跳了出来，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直地往这边冲过来。
莱特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挡到两人中间，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野兽扑过来。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冲击，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罗尼只觉得身体失去了控制，被野兽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正着，像一片落叶般顺着陡峭的悬崖滚了下去，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