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诏狱深处，那间审讯用的净室已经被清水反复冲刷了十几遍，空气里最后一丝真言香的味道，也全被刺鼻的硫磺气味盖住了。
审讯结束了，但它掀起的风浪才刚刚开始。
东宫，丽正殿内，烛火亮了一夜。
朱见济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两份西厂连夜整理好的卷宗。一份汉文，一份拉丁文。上面的每个字，都是那个西班牙特务胡安精神崩溃后，吐出来的所有秘密。
东方十字军。
金融战、暗杀、扶植代理人……
朱见济一字一句的看着，神情很平静。
他身后的小禄子，光是远远看着卷宗上那些吓人的标题，后背就一阵阵的发凉。他跟了太子这么多年，宫里的勾心斗角、战场上的阴谋诡计，什么没见过？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觉浑身发冷。
这已经不是争权夺利或者改朝换代了。
这是一场要把大明灭国灭种的死战。
“好一个东方十字军……”过了好一会儿，朱见济才淡淡的开口，“好一个不见硝烟的圣战。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大明。”
小禄子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殿下，这份供状就是铁证！我们可以把它公布出去，再把那个胡安验明正身，公开处刑！按大明律的谋叛罪，把他凌迟处死，然后向西班牙国下战书，问他们弑君的大罪！”
按照大明律，谋危社稷是谋反，勾结外国是谋叛。不管是哪一条，都是掉脑袋的大罪，下场只有凌迟，还要株连家族。把胡安公开处刑，再发兵问罪，名正言顺。
但朱见济却摇了摇头。
“不。”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看着远处标着西班牙的小点。
“小禄子，你记住，国与国之间，没有道理可讲，只有利益。”朱见济的声音很冷，“这份供状，现在拿出去，会怎么样？”
小禄子一愣：“那肯定是……天下人都气炸了……”
“然后呢？”朱见济追问。
“然后……内阁和六部，能为这事吵上三个月。到底是先派人去问罪，还是直接开战？钱粮从哪来？谁当主将？我们的水师打不打得过他们的铁甲舰？到时候，朝堂上主战的、主和的、投降的，会吵个没完。”
朱见济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等他们吵完，西班牙的国王早就收到消息了，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胡安这个‘疯子’，再派个使团过来，假惺惺的道个歉，送点没用的礼物。我们是杀了他一个特务，可他们却争取到了时间，去调整他们的十字军计划，用更阴险的法子卷土重来。”
“这样的仗，我打不起，大明也耗不起。”
小禄子听得直冒冷汗，这才明白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
朱见济的目光落回到供状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一场要吵三个月的国战，我不喜欢。”
“我喜欢……一场我一个人说了算的，看不见的战争。”
他坐回桌前，拿起卷宗，平静的吩咐：“去，把胡安带过来。这份供状，要他亲自按手印才算完事。”
西厂诏狱，一间单独的牢房里。
胡安被两个缇骑架了进来，扔在朱见济面前。
他换了身干净的囚衣，脸也洗了，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胡安·德·科尔多瓦。”朱见济看着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念出他的全名，“看看，这是你的供词。我让人给你翻译成了两种文字，看看有没有写错的地方。”
小禄子把两份供状推到胡安面前。
胡安的眼球机械的转了一下。当他看到纸上那些熟悉的字，看到自己亲口说出的那些计划时，他已经垮掉的神经像是又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让他按手印。”朱见济冷冷的说。
一个西厂的人走上前，抓起胡安的手，蘸了印泥，强行按在了供状的最后。
红色的手印按在黑字上，看着很扎眼。
“很好。”朱见济点了点头，“送他回牢房，好好‘招待’。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活得太痛快。”
“是。”
胡安被拖了下去，从头到尾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人已经废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可是，没人注意到，那两份供状被收起来的时候，朱见济的指尖不经意的从那个红手印上轻轻蹭了一下。
一点点像灰尘的白色粉末，悄悄沾在了纸上。
这是白磷。
燃点很低，只要有一点温度和氧气，就会自己烧起来。
这是朱见济用他那个时代才有的法子，从一种叫火鼠的矿石里，费了老大劲才提炼出来的一点样品。
他本来想用在新型火器上，但现在，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用处。
……
夜晚又来了。
诏狱最深处，胡安单独的石室里。
“吱呀——”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
胡安缩在墙角，听到声音身体猛的一抖。
进来的居然是朱见济。他手里只端着一个青玉酒杯。
“你的主已经抛弃了你。地狱太大，容不下你。天堂太远，听不见你的忏悔。”
朱见济走到胡安面前，蹲下来，把酒杯递到他嘴边。
酒水很清，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一点奇怪的微光。
“但是，孤可以给你最后的仁慈。”朱见济声音很轻的说，“这是东方的神水，能洗掉你身上所有的罪。”
“喝了它，你的身体会化成灰。你的灵魂……也许，能找到回家的路。”
胡安呆呆的看着他，又看看那杯酒。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毒药还是赏赐。
或者说，对他现在来说，这俩没什么区别。
他张开干裂的嘴，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把那杯带着奇怪味道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朱见济笑了笑，站起来，把空杯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厚重的铁门慢慢关上。
黑暗里，胡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说不出的灼热感从他肚子里升起，很快传遍全身。
他猛的睁开眼！
他吓了一跳，看见自己胸口那件薄薄的囚衣，居然自己冒出了一缕青烟！
接着，一小簇蓝色的火苗，“呲”的一声，从他皮肤下蹿了出来！
没有爆炸，也没有惨叫。
一切都安静的有些吓人。
那蓝色的火焰像活的一样，很快包裹了他全身。
他甚至感觉不到疼，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还有放在他枕头边上的那份供状，在安静的燃烧中，一点点变成灰……
等狱卒发现不对劲，慌慌张张的撞开牢门时，石室里只剩下一片人形的黑印，和一缕还没散掉的、带着怪味的青烟。
好像这个人连带着他的所有罪证，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
东宫，书房。
于谦、沈炼、金濂这些心腹大臣都在，脸色很不好看。
他们都听说了昨晚诏狱里那场奇怪的大火。
“殿下，”于谦先开口，声音很沉重，“西厂传来消息，说那个刺客畏罪自焚，尸骨都没了。这事……太奇怪了。西边蛮夷的妖术，这么厉害？”
郭勇一拳砸在桌上，气得大骂：“便宜这狗东西了！就该把他绑在午门千刀万剐，让所有人都看看跟大明作对的下场！”
朱见济摆了摆手，脸上是一副又可惜又累的样子。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些西夷的人，还有这么奇怪的手段。算了，人死灯灭，所有线索都跟着那场大火断了，再查也没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里重新亮了起来。
“但是，这个仇不能不报！”
“既然明面上找不到铁证，没法让朝廷下国书，公开审判，把他的罪行告诉天下人……”朱见济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那么这件事，就跟朝廷没关系了。”
他站起身，语气变冷。
“我大明立国，太祖皇帝留下过祖训：‘凡是外夷侵犯边疆，骚扰百姓，证据确凿的，奉旨讨伐；要是情况可疑，祸害还没显露的，可以由亲王藩镇、总兵大将，便宜行事，等他们一动手，就先斩后奏，保卫国门！’”
“现在，这个西班牙国狼子野心，情况可疑，祸害还没明朗，要是公开了反而会打草惊蛇，添更多麻烦。所以，我决定，就按祖制来办！”
“从今天起，东方十字军，不再是国仇，而是我朱见济的私仇！”
他看着于谦和沈炼，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这事，不用经过内阁，也不用上朝去吵。他们的金融战，我皇家银行来对付；他们的代理人，我西厂来清理；他们的舰队……自然有我东宫的炮火去问候！”
“我要用一场历史上不会记载，书里也看不到的，无形的战争，让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西班牙国王，为他那个蠢到家的十字军计划，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于谦和沈炼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把一场复杂的国与国之间的争斗，一场可能会拖垮大明的全面战争，就用一句“私仇”，用“便宜行事”的祖制，这么轻飘飘的，全扛在了自己一个人肩上。这胆子，这份担当，简直霸道！
“老臣……明白了。”于谦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对着朱见济深深的鞠了一躬。“殿下想的远，我们比不上。老臣只说一句，兵部上下，全听殿下的！”
“西厂，也是！”小禄子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一场针对整个西班牙帝国的秘密战争，就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在几个人的默认下，悄悄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