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夜深了。
乾清宫东暖阁的那场托付,像一块巨石砸进湖里,整个京城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朱见济回到东宫。
手里那块“便宜行事”的金牌,还留着他爹手心的热度。
滚烫。
也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烧。
他没睡。
直接进了那间被列为禁地的舆论战情室。
沈炼早就到了。
这位新晋的内阁学士,熬了一夜,眼窝都黑了,眼睛里却有火在烧。
白天的朝堂风暴,让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紧绷的亢奋里。
“殿下,王文那帮人不会罢休的。”
沈炼的声音又干又哑。
“白天您逼他们挂印,只是权宜之计。这梁子,结死了。我怕他们明着不敢来,暗地里下死手,把开海的事给拖死耗死。”
朱见济没回头。
他踱到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前,手指划过图上密密麻麻的府邸。
一抹冷笑,凝在他唇角。
“跟一群滚刀肉在朝堂上吵架,没用。”
“咱们换个地方。”
沈炼愣住。
“殿下的意思是?”
“孤不跟他们吵。”
朱见济转过身,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
“孤要让全天下的人,来跟他们吵!”
他的手指,点在桌上一份刚印出来,还带着墨香的报纸上。
语气很平淡。
话里的分量却能砸死人。
“大明日报,是孤的刀,也是孤的战场。”
“沈爱卿,明天起,头版开个新栏目。”
“就叫,国是策!”
国是策?
沈炼咀嚼着这三个字,眼里的火烧的更旺了。
“对,国之大事,人人可策。”
朱见济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广邀天下士农工商,三教九流,都可以匿名投稿,辩一辩这国家大事!”
他的手指重新落回舆图,又仿佛穿透了纸张,望向了那片被锁住的蔚蓝。
“第一期的题目。。。”
“就叫,海禁,是福是祸?”
沈炼的呼吸停了。
他傻傻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太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炸上天灵盖。
神来之笔。
这他妈就是神来之笔!
把朝堂上那潭死水,直接冲进民间的大江大河里!
让精英的口舌之争,变成一场全民的盛宴!
这是阳谋。
杀人不见血的阳谋。
“臣。。。臣这就去办!”
沈炼捏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声音都抖了。
不是害怕,是兴奋到极致的颤栗。
“殿下放心!笔墨作刀枪,这是我的场子!绝不辱命!”
这一夜。
东宫书房的灯,亮到天亮。
第二天。
晨光刚洒进京城,无数报童嘶哑的叫卖声,就炸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
“号外!号外!大明日报开辟国是策专栏,邀天下人共议国是!”
“头条!海禁是福是祸?不问出身,不记姓名,人人都能说两句!”
整个京城。
炸了。
茶馆酒楼,勾栏瓦舍,到处都在吼这件事。
“听说了?太子爷让咱们老百姓也议论国家大事了!”
“真的假的?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快!买份报纸瞧瞧!”
报纸瞬间被抢光。
洛阳纸贵。
读书人,大商人,还有些识字的工匠,都围成一圈,死死盯着那篇石破天惊的开栏文章。
但狂欢没持续多久。
一股黑压压的反击力量,就盖了过来。
仅仅一天。
大明日报的国事策专栏,就登了一篇雄文。
文采斐然,引经据典。
署名只有一个号:护道者。
这篇署名护道者的文章,把开海的坏处说绝了。
文章从三皇五帝讲到本朝太祖,把重农抑商捧上了天,把海禁说成是保护大明百姓的慈母手臂。
文章痛斥主张开海的人,是利欲熏心,是数典忘祖,是开门揖盗,是引狼入室。
最后,更是一段泣血警告。
说国本在农桑,民风在守正。
一旦开了商路,人心就坏了,田地就荒了,纲常就没了。
到时候,堂堂中华沦为铜臭之邦,国将不国!这不是瞎说,是前宋的教训!
这篇文章,把整个士林都引爆了。
无数守旧的老儒生,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奔走相告,拍案叫绝。
“好!这才是大家手笔!”
“护道者,我辈楷模,国之栋梁啊!”
支持护道者的稿子,雪片一样飞向报社。
舆论的风向,一夜之间就要被彻底拧过去。
大明日报总编室。
空气压抑的能拧出水。
沈炼盯着桌上那篇被无数人传抄的护道者说,一言不发。
几个年轻编辑急的直搓手。
“沈大人,这护道者不知是哪路神仙,笔力之深,尽然不在王文之下!几大书院的宿儒都给他站台,咱们。。。咱们顶不住了!”
沈炼摆了摆手。
他反而笑了。
“来得好。”
“没个像样的对手,这戏唱的也太没劲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看着外面喧闹的街道。
他转回头。
“他们讲他们的圣贤大道,咱们讲咱们的柴米油盐。”
说完,他回到桌前,铺开稿纸,提笔就写。
他也给自己,取了个笔名。
开拓者。
第三天。
大明日报头版,登了一篇针锋相对的檄文。
作者,开拓者。
文章里,没有一句经书典故,没有一句空谈大道。
通篇,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和冰冷的数字。
文章劈头就是三问:
敢问护道者,土木堡的时候国库空了,京师的兵没衣穿没饭吃,圣贤书可能变成一粒米,一件甲?
敢问护道者,整肃京营换装火器,花了千万两银子,你护的道,可能变出一两银,一支铳?
再问护道者,曹吉祥贪的钱够十万大军用一年,钱从哪来的?就是从你说的海禁漏洞里来的!你护的到底是太祖的法,还是国贼的财路?!
三问过后。
开拓者毫不客气的将那本走私帐册上的惊人数字,公之于众。
当各位高谈阔论,担心民风败坏时,江南的国贼们,正用你们鄙夷的玩意,每年从大明身上,刮走数千万两民脂民膏!
海禁,禁的是守法良商,禁不住无法无天的国贼!
海禁,锁的是朝廷财源,锁不住倭寇的屠刀!
文章最后,开拓者用最俗,也最扎心的话,发出了怒吼。
我只想问一句。
我们是该继续守着空钱袋子,抱着祖宗牌位,等敌人再打到城下。
还是该冲出去,到那片大海之上,亲手夺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一切?!
如果说护道者的文章是春雨。
那开拓者的檄文,就是旱天雷。
简单。
粗暴。
这篇文章一出来。
京城,彻底疯了。
那些原本事不关己的贩夫走卒,市井小民,第一次被卷进了这场国是之争。
“说得对啊!他娘的,咱们再这儿穷得叮当响,那帮当官的亲戚在海外发大财?凭什么!”
“开拓者说的才是在理!没钱,谈什么狗屁道统!”
商人们更是眼睛都红了。
一个个狂喜。
“知己!这位开拓者真是咱们的知己!快!去工商总会,咱们捐钱!必须支持开拓者!”
“对!咱们商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太子爷要开海,就是给咱们一条活路,谁敢挡着,就是跟咱们过不去!”
一个胖商人激动的挥舞着手里的报纸,脱口而出。
“殿下YYdS!这才是带着咱们发财的活菩萨啊!”
格物院的工匠。
年轻开明的学子。
甚至一些沿海卫所来京述职的底层军官。
全都被这篇文章点燃了。
他们拿起笔,用自己最朴实的话,写下一篇篇支持开拓者的文稿。
舆论的天平。
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轰然倒向开海一方。
王文的府邸内。
这位内阁首辅,看着满城传抄的开拓者檄文,气得浑身发抖。
“啪!”
心爱的茶盏被他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竖子!竖子!他。。。他这是妖言惑众!是煽动民心!是邪术!”
他和他的那些盟友们,这才骇然发觉。
他们引以为傲的笔杆子。
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竟然碎的跟地上的瓷片一样。
不堪一击。
他们第一次,尝到了被民意抛弃的滋味。
“王公,这。。。这可怎么办?再这么下去,民心就全被那竖子夺走了!”
吏部尚书何文渊的声音里,已经变了调,带着哭腔。
王文死死盯着报纸上“开拓者”三个字。
捏着报纸的手,指节惨白。
怨毒。
不解。
这个开拓者,到底是谁?
他的笔,怎么比刀子还利?
此刻。
东宫。
朱见济站在巨大的地球仪前。
小禄子在一旁眉飞色舞的汇报着这场辉煌的战果。
但少年监国的脸上,没有半点喜悦。
他转动着那颗蔚蓝色的星球,眼神穿透了它,望向了未知之处。
许久。
他开口,声音很轻。
“笔墨作刀枪,杀的是人心。”
“可要让他们那帮老骨头彻底死心,光靠笔杆子,还不够。”
他的手指,点在地球仪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还差一阵,从万里之外吹来的。。。真刀真枪的风。”
那风。
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