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张纸，抵万担粮
乾清宫，西暖阁。
烛火跳了一下，映出朱祁钰蜡黄的脸，眼下的乌青深得吓人。
“造出钱来？”
朱祁钰猛的抬头。
他死死盯着眼前才九岁的儿子，眼神里全是见了鬼的荒唐。
无中生有。
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可笑。
但说这话的，是朱见济。
是那个识破毒计，空手退敌的朱见济。
是那个一夜之间，就让他完全看不透的太子。
朱祁钰胸口堵着的那股火，被这句话冲得烟消云散，他重新打量起自己的儿子。
他挥了挥手。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
偌大的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济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朱祁钰的声音压的极低，手攥住了龙椅的扶手。
“无中生有，那是神仙的本事。朕是天子，不是神仙。”
“父皇，儿臣说的，不是神仙本事。”
朱见济走到御案前，小小的脸上没有一点慌张。
他拿起狼毫，铺开一张宣纸。
“父皇，国库没钱没粮，这是死局。可咱们大明，还有一样东西，比金山银山都值钱。”
朱祁钰皱眉。
“什么？”
“父皇您的信誉，朝廷的信誉。”
朱见济蘸了墨，笔锋落在纸上。
“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朱祁钰怔住了。
信誉。
“父皇您想，边关的将士为什么哗变？他们不忠吗？他们怕死吗？都不是。”
“他们要的，就是能填饱肚子的粮，能给家里老娘买药的饷银。”
“咱们给不了现钱，但能给个承诺。”
朱见济的笔尖在纸上划过，一个凭证的轮廓很快显现。
上面有繁复的花纹，有代表皇家的龙纹，还有几个大字。
盐粮凭引。
“儿臣的法子，就是这个，盐粮凭引。”
朱见济指着纸上的图样，开始解释。
“咱们由朝廷印这种凭引，一式两份，留档查验。上面标好数额，壹贯，伍贯，拾贯。”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派专人直接送到大同将士们手上，顶一部分军饷。”
朱祁钰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好像抓住了点什么，又觉得荒谬。
“一张纸？”
朱祁钰失声。
“一张纸能当饭吃？能当钱花？”
“太祖爷那时候，就发过大明宝钞，结果呢？发得越多，越是废纸！现在民间只认银钱，谁还用宝钞？你这法子跟宝钞有什么不一样？这是要让朝廷的信誉彻底完蛋！”
这是朱祁钰心里的死结。
大明宝钞的失败，是祖宗实录里的教训，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父皇说到了点子上。”
朱见济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不但不慌，反而笑了。
“宝钞为什么是废纸？因为它背后，什么都没有。朝廷缺钱就印，没节制的印，跟明抢有什么分别？信誉当然就没了。”
“但儿臣这张纸，不一样。”
他点了点那张草图。
“这张纸的背后，有东西顶着！”
朱祁d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倾。
他所有的心神都被勾住了。
“顶着什么？”
“顶着我大明往后的盐税和商税！”
朱见济声音不高，每个字都砸在了地上。
“咱们在凭引上写明白，这张引子，不光能在边镇的官仓兑换粮食布匹，半年后，还能拿到任何一个州府，抵扣一样数额的盐税商税！甚至，还能加一分利息换成现银！”
这不对。
这不是宝钞。
这是。。。朝廷在跟自家的军队借钱！
拿往后的税收来还！
朱见济看父皇的表情动了，立刻加了一把火。
“父皇，您再想深点。为什么粮饷到了边关就没了？国库发的少吗？不少！是京城到大同这几千里路，沿途的官仓驿站漕运，全是伸手的饿狼！十万石的粮食，能有三万石到将士手上，都得是于少保亲自去押！”
这些话，刀子一样扎在朱祁钰心口。
他这个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官场有多烂？
可他没法子。
那是个烂到根的摊子，一动，天都可能塌了。
“可这张纸不一样！”
朱见济的声音高了些。
“它轻，它小，一个信使就能揣着几十万贯跑！”
“它能绕开所有吃拿卡要的饿狼，从父皇您的手上，直接送到边军的手里！”
“这等于咱们把官仓搬到了大同城下！将士们拿着凭引，就是把军饷攥在自己手里！他们还会哗变？不会了！他们只会念着父皇您的好，为您死战！”
朱祁钰的呼吸重了。
绕开漕运。
杜绝盘剥。
用未来的钱，解现在的急。
这几个字，带着魔性，在他脑子里反复的撞。
让他那颗乱成麻的心，透进了一点光。
“好。。。好一个绕开盘剥。。。”
他低声念叨着，突然又抬起头，眼神尖的吓人。
“想法不错。但有个最要命的地方，伪造。”
“一张纸，要是有人大量伪造，这帐不就乱了？”
“这罪过，比私铸铜钱还大！”
朱见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我就等你问这个”的得意。
这一下，他总算有点孩子样了。
“父皇放心，这个问题，儿臣也想到了。”
他笑着凑到朱祁钰耳边，压低了声音。
“父皇还记不记得，儿臣前几天找来的那个叫李泰的疯子？”
朱祁钰当然记得。
他只当儿子贪玩，找人做新奇玩意儿，就随他去了。
“这凭引，就交给他做。”
“纸，不用竹纸。用上好的棉花混着特定的树皮打浆，造出的纸又韧又薄，手感独一无二。更要紧的是。。。”
朱见济的声音更低了。
“造纸的时候，就能用特别的手法，往纸浆里头加个图案，一条龙。”
“平时看不见，对着光一照，龙就出来了。”
“儿臣管这个叫，水印！”
“水印？”
朱祁钰嘴里念着这个词，全是茫然和震动。
“对！还有墨，用特制的油墨，混进只有咱们知道的几种矿粉，印出的字，水泡不化，火烧留痕！还有凭引上的花纹，看着乱，其实每一根线的走向粗细，都有规矩。天下这么大，除了李泰的工坊，谁也仿不出来！谁敢伪造，一眼就能看穿！”
朱祁钰彻底听傻了。
他听的不是什么治国之策，是神仙故事。
纸张，水印，油墨，暗记。。。
这个计划，哪里是一个九岁孩子能想出来的？
它一环扣一环，周密到让人害怕。
从钱的道理，到官府怎么干，再到怎么防假，几乎把所有口子都堵死了。
这不是天才。
这是个妖孽！
朱祁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孩童的天真。
但那点害怕，瞬间就被一股狂喜冲垮了。
这是他的儿子！
是他朱家的麒麟儿！
是老天爷赐给他，用来翻盘的！
“哈哈哈。。。好！好！好啊！”
朱祁钰猛的站起来，之前的颓废烦躁一扫而空，在暖阁里来回走动，眼睛里全是光。
“用未来的钱，办现在的事！好一句用未来的钱，办现在的事！”
他停下步子，转身一把抓住朱见济的肩膀，力气大的让朱见济生疼。
“济儿，你跟父皇说实话，这事，有几成把握？”
朱见济毫不犹豫的伸出五根手指。
“父皇肯全力支持，此事由儿臣一手操办，就有五成。”
“才五成？”
朱祁钰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父皇。”
朱见济迎着他的目光。
“儿臣不敢说十成。”
“因为这事斗的不是计策，是人心，是千百年的规矩。”
“新政一出，户部的官，漕运的勋贵，地方的土皇帝。。。他们都会变成拦路虎。”
“剩下那五成，不看儿臣的法子。看父皇您，有没有这个胆子，陪儿臣赌这一把！”
这话，重锤一样砸在朱祁钰的心上。
赌吗？
不赌，大同兵变，边关一破，瓦剌南下，他这个皇位还坐不坐的稳？
赌。
输了，他就是大明的罪人，信誉扫地。
可万一赢了呢？
一条全新的财路就打开了！朝廷再也不用被那帮官僚勋贵掐着脖子！
朱祁钰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看着那双不属于孩子的，坚定的眼睛。
那里面，是他从没见过的光。
是希望。
过了许久，他松开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好！朕就陪你赌这一把！”
他走回御案，抓起朱笔，饱蘸浓墨，写下了一道旨意。
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
他没有交给内阁，也没给六部。
而是以皇帝的名义，授权太子朱见济，全权总览盐粮凭引一事，便宜行事，所有衙门，一体配合。
他把一部分本该皇帝死死攥在手里的财权，交在了一个九岁的孩子手上。
盖下玉玺的那一刻，朱祁钰觉得这方印章，沉的压手。
他把盖了玉玺的圣旨递给朱见济，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济儿。”
“从今天起，大明的担子，父皇分你一半。”
“朕。。。信你！”
朱见济双手接过圣旨，温热。
这不只是一道圣旨。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真正握住的第一份权力。
是他撬动这个古老帝国，砸下的第一根撬棍。
窗外。
天亮了。
一轮红日正从角楼后面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