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退朝的钟声响了。
那声音是催命的鼓点,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文武百官跟得了大赦令一样,又个个都丢了魂,乱糟糟的往外涌。
没人敢开口。
可那一道道眼神,在空气里撞的噼啪作响。
皇帝那从未有过的雷霆之怒,太子那份谁也看不懂的奏疏,是两座大山,压的人人胸口发闷。
魏国公徐承宗混在人堆里,脚底发软,整个人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他那张脸,在沙场上刀劈斧砍都没白过。
此刻,煞白。
心脏不是咯噔一下,是直接炸开了。
山崩地裂。
那份奏疏。。。到底写的什么?
皇帝看他的眼神,比看一个死人还冷。
徐承宗心里乱成一锅粥,一个影子似的小太监就贴了过来。
小太监低着头,声音跟蚊子哼哼没什么两样。
“国公爷,我们殿下在东宫备了新茶,想请您过去品尝一二。”
徐承宗后背的汗毛一下全炸了。
他猛的扭头,看清了。
太子身边最受宠的那个小禄子。
话很客气。
可新茶两个字,咬的死死的。
鸿门宴!
徐承宗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立马就嗅到了这三个字里的血腥味。
不去?
他信,今天晚上,锦衣卫的绣春刀就能把他全家老小从被窝里拎出来。
“带路。”
牙缝里挤出俩字,嗓子干的能搓出沙子。
东宫。
书房偏殿。
什么森严戒备都没有,安静的过分。
殿里烧着檀香,混着茶香。
朱见济就坐在主位上。
他手里捧着个青瓷茶杯,不紧不慢的吹着热气。
身上没穿太子朝服,就是一身普通的藏青色便服。
那张嫩脸,没了威严,反而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性。
徐承宗一进门,连礼都忘了,两只眼珠子死死钉在了桌案上。
桌案正中间,放着一份东西。
就是在奉天殿上掀翻了天的那份奏疏。
黄色的绸缎封面,现在看,比催命符还毒。
“国公爷,请坐。”
朱见济放下茶杯,抬手虚请。
“这雨前龙井,江南刚送来的贡品,父皇特赏给孤的,您尝尝。”
徐承宗喉咙发干,哪敢坐。
他拱了拱手,嗓子哑的厉害。
“殿下,今日之事,不知。。。不知老臣犯了何等罪过,以致龙颜大怒?”
“罪过?”
朱见济笑了,摇了摇头。
“国公爷说的哪里话。您是我大明的柱石,开国元勋之后,能有什么罪过?”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只不过,孤这里,有些账目,想请国公爷帮忙斧正一二。”
他伸出手指,把那份奏疏推到了桌子中央。
徐承宗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盯着那份奏疏,就看一条要人命的毒蛇。
他手抖的不成样子,伸出去又缩回来,最后才咬着牙,用那双满是老茧和刀疤的大手,拿起了那份薄薄的,却比山还重的东西。
打开。
没有长篇大论的罪状。
只有一张蜘蛛网。
一个个名字,一笔笔银钱,用红笔连着。
张鹤年三个字,格外扎眼。
他那个不争气的外甥,京城最大的盐商之一。
从张鹤年的名字开始,一条又粗又红的线,连到了一个叫燕云镖局的地方。
燕云镖局旁边,标着几笔数字,一串串的,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银子的最后去向,指着两个名字。
无生教。
还有前武清侯石亨的一个秘密别院!
轰!
徐承宗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要不是手撑住了桌子,人当场就得瘫地上。
冷汗刷的一下,湿透了后背。
勾结邪教,私通叛党!
这他娘的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他被坑了!
被他那个狗日的外甥给坑惨了!
“国公爷,别激动。”
朱见济的声音还是平平的,没一丝波澜。
“这张鹤年,打着您的旗号,把盐税变成了资助叛匪的军饷。这事要是捅出去。。。”
“大明律怎么写的,您比孤清楚。”
“是诛三族,还是诛九族来着?”
徐承宗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从这份奏疏摆在他面前起,他徐家上上下下的命,就攥在这个九岁的娃娃手里了。
辩解?
没用。
皇帝看到奏疏时的杀气,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求饶?
更没用。
他死死盯着朱见济,这孩子从头到尾,平静的吓人。
他要的,绝对不止是一句求饶。
死寂。
死一样的绝望,在殿里散开。
徐承宗感觉自己快被这寂静压垮了,朱见济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还是一份文书。
这次不是奏疏,是个装订的挺漂亮的册子。
封面上,用漂亮的馆阁体写着几个大字。
大明皇家海井盐业专营总号股份认购书。
朱见济又把这册子,推到了徐承宗的面前。
“国公爷,生意人嘛,讲究个买定离手。”
他换了个称呼,口气也变成了生意伙伴。
“那份旧账,咱们可以不看了。”
“孤今天请您来,是想谈一笔新生意。”
徐承宗猛的抬头,眼里全是血丝,还有一丝不敢信的求生光亮。
“殿下。。。这是何意?”
“意思很简单。”
朱见济站起来,走到一张巨大的坤舆万国图前面,手指点在了广州湾。
“国公爷可知,海上的佛郎机人,他们的船,比咱们大,炮,比咱们远?”
“他们为什么来?”
“为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更是为我大明的。。。盐!”
“我大明海疆万里,煮海为盐,取之不尽。而他们,愿意用我们没有的香料,宝石,甚至是白花花的银子来换!”
“这是一笔多大的生意,国公爷,您算过吗?”
朱见济转过身,笑的很有诱惑力,让徐承宗心脏直跳。
“我那个盐粮凭引,只是第一步。它会彻底冲垮现在烂到根子里的漕运和盐引体系。那些靠祖上荫庇,躺在盐路上吸血的蠢货,全都要滚蛋。”
“旧的盐路没了,自然要有新的。”
他指了指桌上那份股份认购书。
“这就是新的路子。”
“由皇家牵头,联合天下豪商,成立一个总号。咱们开海禁,办海贸!把盐,卖到全世界去!”
“国公爷你们这些旧勋贵,手上有盐场,有人脉。这些,都是可以入股的本钱。”
“我不要你们的盐场,也不要你们的命。”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份账本,又拿起那份认购书,并排放在一起,推到徐承宗面前。
“孤给您两个选择。”
“选左边,这本账明天就会出现在刑部大堂。你徐家,满门抄斩,家产充公。”
“选右边,把这本破帐烧了。你带着你手下那帮勋贵,拿出你们盐路收益的三成,再加一百万两现银,入股我的盐业总号。从此,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旧的买卖,你们那点蝇头小利,孤看不上。”
“新的买卖,开海之后的泼天富贵,孤,分你一份。”
“怎么选,国公爷,您是个明白人。”
徐承宗的呼吸,停了。
他死死的盯着桌上那两份文书。
一份是地狱,一份是天堂。
他戎马一生,自认是条汉子,可今天,在这个九岁的孩子面前,他觉得自己没穿衣服。
什么权谋,什么算计,都他妈的可笑。
人家直接把桌子掀了。
然后指着一地的碎瓷烂瓦告诉你,是跟着这些破烂一起被扫进垃圾堆,还是跟他去开一桌更豪华的宴席。
还需要选吗?
许久。
徐承宗那张绷的铁紧的脸,垮了下来。
他好像一下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好像活了过来。
他对着朱见济,膝盖一软,重重的跪了下去。
这个在沙场上没跪过天,没跪过地的老将军,第一次,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老臣。。。徐承宗,谢殿下不杀之恩!”
“老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没有选。
因为他知道,他没的选。
从今天起,他,还有他身后那一整个旧勋贵集团,都得把身家性命,死死的绑在太子这条船上。
“国公爷快请起。”
朱见济亲手扶他,脸上的笑也真诚了不少。
“孤知道,光嘴上说还不够。孤要一个投名状。”
“明天早朝,关于盐粮凭引,孤希望。。。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徐承宗身子一抖,立刻动了。
“殿下放心。”
他抬起头,眼神里在没有半分桀骜,只剩下一种看神佛般的敬畏。
“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奉天殿。
朝会继续。
议题又回到了盐粮凭引。
户部尚书张英刚准备出列,把他那套动摇国本的说辞再念一遍。
可他脚还没迈出去,一个高大的影子就抢在了他前头。
魏国公,徐承宗!
所有反对派的官员精神一振。
来了!
正主来了!
所有人都等着这位勋贵头子,怎么用最粗的话,把太子的异想天开喷个体无完肤。
可徐承宗站稳后,却朝着朱见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下,所有人都懵了。
然后,他雷一样的声音炸响在大殿。
“太子殿下为国分忧,彻夜思虑,竟然让我等老臣,万分感佩!”
整个奉天殿,瞬间死寂。
龙椅上的朱祁钰,都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户部尚书张英,刚迈出半步的脚,就那么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徐承宗的声音还在吼。
“殿下此法,是经世济民的大智慧!是我大明边镇百万将士的救命良方!谁敢反对,谁就是不想让我大明的将士吃饱饭!”
这话,正是他昨天用来喷朱见济的。
现在,被他拿来堵所有人的嘴。
“为表示支持!”
徐承宗猛的转身,对着龙椅拜倒。
“我徐家,愿捐粮十万石,助新政推行!请陛下恩准!”
轰!
这一下,不是炸雷,是天塌了。
所有人都傻了。
昨天还喊打喊杀的魏国公,过了一夜,成了太子新政的头号狗腿子?
还自掏腰包捐粮十万石?
这操作,把所有人的眼都给晃瞎了。
没等大臣们反应过来,英国公,定国公,那帮跟在徐承宗屁股后面的勋贵,一个个都冲了出来。
“臣附议!臣愿捐粮五万石!”
“臣也愿意捐!”
墙倒众人推。
风向,一下就变了。
前一刻还铁板一块的反对派,瞬间土崩瓦解。
剩下的几个文官,孤零零的杵在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跟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
他们知道。
完了。
大势已去。
朱见济站在队伍最前头,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他看着那帮前倨后恭的勋贵,看着朝堂上这出闹剧,脸上浮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理论上的墙已经被推倒了,利益上的墙也被砸开了。
盐粮凭引顺利通过。
但,这只是开始。
圣旨好下,事情难办。
把一张薄纸,变成能喂饱百万大军的粮食,这条路,从京城到九边,每一步,都可能踩着刀尖,流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