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赵胤,英睿神武,于万千期盼中登基,是为大赵光武帝。新朝初立,气象万千,既有百废待兴之紧迫,亦有论功行赏,抚慰四方之需。
邯郸宫城新修的金殿之上,刚刚受封燕国公的慕容垂,身着绛紫国公袍服,却并未感受到多少应有的荣宠与喜悦。退朝之后,他独坐于驿馆轩窗之下,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窗外是新朝都城的喧闹景象,孩童奔跑笑闹,商贩吆喝声声,一派生机,却愈发映衬得他内心孤寂。
“功高不赏,鸟尽弓藏……”他低声咀嚼着这八个沉甸甸的字,目光投向北方,那是他曾纵横驰骋的故土,也是他屡遭猜忌、几度生死的地方。
在南燕时,他便因才能卓着,为兄长为侄子所深深忌惮,排挤、构陷、冷箭,乃至明晃晃的屠刀……他经历了太多,多少次从鬼门关前挣命回来。
信任,于他而言,是比性命更奢侈的东西。如今归附新赵,虽得高位,然则这“燕国公”的封号,是否会是另一道催命符?光武帝固然雄才大略,可这新朝的庙堂,又能容得下他这曾经的“异族枭雄”多久?
忧虑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的心。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来自南燕故臣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听到了朝堂之上某些文臣隐含机锋的奏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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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慕容垂心绪纷乱之际,府门外传来通报声:“楚王殿下驾到!”
慕容垂连忙整束衣冠,趋步出迎。来者正是与他同日受封的楚王赵虹。
赵虹乃光武帝族弟,自青州登陆以来,战功赫赫,更难得的是性情豁达,颇具侠气,在朝中人缘极佳。他今日未着王服,仅是一身利落的锦袍,更显英气勃勃。
“燕国公,不必多礼!”赵虹笑容爽朗,大步走入厅中,目光一扫,便似看穿了慕容垂的隐忧,“国公面色凝重,可是对这新朝的封赏,心有不安?”
慕容垂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说笑了,陛下厚恩,垂感激涕零,岂敢有他念。”
赵虹哈哈一笑,自顾自坐下,摆手道:“燕国公啊,在孤这儿就不必遮掩了。你那点顾虑,皇兄早已料到。”
“他特意命孤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在东赵——不,现在是我们的大赵了——别担心什么功高不赏,鸟尽弓藏!皇兄常言,天下之才,当为天下所用。只要有真才实学,有开疆拓土、安邦定国之功,大赵土地之广袤,总有相匹配的封地与荣耀等着你!”
说着,赵虹从随从手中取过一卷巨大的帛布,哗啦一声在慕容垂面前的案几上铺展开来。“来,国公请看!”
那是一幅极其详尽的《大赵寰宇舆图》。慕容垂的目光初时还带着几分客套的审视,但随即,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只见舆图之上,昔日汉家旧壤的中原之地,仅是偏居一隅。
向东,扶桑列岛、朝鲜半岛已尽染赵色;向南,浩瀚海洋之中,巨大的“逸洲”与“南溟洲”轮廓赫然在目,其疆域之广,几与中土不相上下,山川河流、港口城邑标注清晰;更西之处,是无垠的草原荒漠,舆图以粗犷的笔触勾勒出其辽阔,直至与另一片蔚蓝的“西海”相接。
“这……这是……”慕容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想过,世界竟是如此广阔!
赵虹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诱惑:“燕国公请看,逸洲、南溟,此两处洲陆,沃野万里,气候宜人,其规模绝不亚于中土。皇兄让我明白告诉国公,以及所有如国公一般的有功之臣:待到他日,中土一统,海晏河清,我等功臣,出路多矣!”
“可享中土繁华,可封于故乡,可镇守一方,卫护社稷;若向往海外风光,可封于逸洲、南溟,为国屏藩,开拓海疆,建不世之功;更有那酷爱纵马驰骋之辈,如国公这般生于马背的英雄,大可向西,去那无垠草原,为我大赵取那西方万里之地,扬我大赵之雄风,裂土封疆,自成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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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慕容垂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八个字,只觉一股久违的热流自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盘踞多日的阴霾。
他那双曾因猜忌而变得深沉内敛的眸子,此刻迸发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紧紧盯着舆图上那片广袤无边的西部草原。
那起伏的线条,在他眼中化作了真实的丘壑与河流,仿佛能听到风过草低的呜咽,闻到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那是鲜卑儿郎灵魂深处的呼唤!他们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纵马弯弓,逐水草而居,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中原的城郭固然繁华,庙堂的权谋固然重要,但哪及得上在辽阔天地间自由奔腾的快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却依旧黏在舆图上,尤其是那片西向的草原,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方向摩挲着。
他转向赵虹,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近乎恳求的神色,声音甚至因激动而略显嗫嚅:“楚王殿下,这……这舆图,不知能否……能否容垂借用两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又急忙补充道,“垂想给犬子们一观,让他们也……见识一下我大赵的赫赫疆域,知晓陛下与朝廷的宏图大略。”
赵虹见状,心中了然,更是畅快大笑起来,拍了拍慕容垂的肩膀:“哈哈!燕国公何须如此见外?借什么借!这幅舆图,本王就送给国公了!让贤侄们也好好看看,男儿生于天地间,该有怎样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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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燕国公府邸,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慕容垂将那份珍贵的舆图再次展开,唤来了长子慕容令以及几个年长且寄予厚望的儿子。当那浩瀚的疆域呈现在眼前时,年轻的慕容令等人发出的惊呼声,比其父白日犹有过之。
“父亲!这……这是真的吗?天下竟有如此之大!逸洲、南溟……还有这,这西边的草原!”
慕容令激动得脸色通红,手指几乎要戳破帛面,直接点在了那条不规则带状、直抵西方大海的草原区域上,“父亲!太好了!草原!我们要草原!”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属于年轻人的野心与憧憬。
“父亲!您看,这草原广袤无垠,直通西海!若能据有此地,纵马西向,我慕容鲜卑,不,是我们大赵的铁骑,便可在这片土地上尽情驰骋!开疆拓土,重建我鲜卑……不,是为大赵建立草原霸业!届时,父亲之名,必将响彻寰宇!”
“慎言之!”慕容垂脸色一变,疾声喝止,目光严厉地扫过儿子和周围同样面露兴奋之色的子弟。
他深知,“鲜卑”二字在此刻的新朝,仍需谨慎。然而,呵斥之后,他看着儿子们那因激动而发亮的脸庞,看着舆图上那象征自由与征途的辽阔草原,自己那颗久经沙场、饱历风霜的心,也不可抑制地澎湃起来。
是啊,鲜卑是马上的民族。幽居庭院,周旋于案牍之间,岂是英雄长久之策?
若能挥师向西,在那片比记忆中鲜卑故地还要广阔十倍的草原上纵情驰骋,牧马天山,饮马西海,将大赵的玄鸟旗插到目力所及的最远方,将那无尽的疆土与荣耀纳入囊中,以此功业荫庇子孙,光耀门楣,同时也能远离中原是非之地,这……岂非至乐之事?
岂不是比困在这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堂,要快意千倍万倍!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厚重的手掌缓缓覆盖在舆图西境那片象征着无限可能的草原之上,仿佛已能感受到那来自远方的风,正带着青草与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烛火跳跃,将父子几人围绕舆图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已与那图中的万里江山,融为了一体。
夜色渐深,而燕国公府中的激荡心潮,却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海洋,正悄然汇聚着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这片平行世界的历史长卷,也因这一纸舆图与一番对话,翻开了波澜壮阔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