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安全屋公寓的客厅。
厚重的窗帘已经完全拉开，让灰白而清冷的晨光充分照射进来，却驱不散空气中那种高度紧张、蓄势待发的凝重感。
这里俨然变成了一个功能齐全的临时前沿指挥所。
苏婉清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面前那张宽大的胡桃木茶几几乎被各种电子设备和图纸铺满。
她的超薄军用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旁边是处于待机状态的加密卫星电话和平板电脑。
几张打印出来的高精度海图被摊开，上面用红、蓝、黑三色细头记号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箭头、圆圈、时间点和缩写代号。
她双眼下方带着明显的淡青色阴影，显示昨夜几乎未眠，但那双总是清澈锐利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光芒，没有丝毫倦怠。
七鱼坐在她侧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小口地啜饮着，仿佛只是为了给冰凉的手指汲取一点暖意。
她的脸色比昨天那种失血般的苍白恢复了些许，但眼底深处那抹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紧张与不安，依旧清晰可见。
墙上的超大屏幕显示器被点亮，分屏显示着不断自动刷新的实时电子海图和一份打开的、标题为 “‘蔚蓝守护者’基金会近海水文与环境生态夜间定点观测活动实施方案（V3.1草案）”的加密文档首页。
司徒靖的声音通过茶几中央那个经过特殊加密、音质异常清晰保真的免提通讯器传出来。
“掩护身份和外围通道已经全部安排妥当，通过了最高级别的安全核查。”
司徒靖的声音平稳如常，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特有的、将一切复杂局势掌控于心的从容，“我名下那个长期从事极地海洋环境保护的‘蔚蓝守护者’非营利基金会，今晚会按预定计划，组织一次例行的、公开报备过的夜间近海水文与微生物群落观测活动。活动性质单纯，路线完全在领海基线内的非敏感公共水域，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额外注意。”
他的声音微微转向，带着明确的指向性，“小鱼，你的公开身份是海洋大学海洋生物系选派参与此次基金会观测活动的优秀实习志愿者。你的名字已经录入今晚活动的正式志愿者名单，相关的、看似完备的临时出入境边检手续，婉清会在今天下午三点前全部处理妥当，确保在官方系统里天衣无缝。”
苏婉清伸出修长的食指，精准地点在摊开的海图上用红色圆圈特别标注的一个点，那个点位于一段崎岖海岸线的凹陷处：“今晚的观测船‘海风号’会按照计划航行路线，在距离这个岬角约一点五海里的预定坐标点进行为期约三十五分钟的‘设备调试与数据校准’作业。这是理论上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合理的行动窗口期。”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海图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虚线，从岬角一直延伸向代表公海的深蓝色区域，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这里会大概会受到一些检查，一般没什么事，我们安排的直升机会在躲过检查后才来接你，七鱼，你必须清楚，从那时候开始，你就需要开始独自行动，我们鞭长莫及，这段路程，充满未知与危险。”
她滑动平板电脑，大屏幕上的电子海图立刻切换，一条更加细致、不断闪烁的绿色虚线路径被高亮显示出来，路径巧妙地避开了几个用红色标记的、代表已知或疑似有官方巡逻艇活动的区域，以及几个黄色的、标注着繁忙商船航线的区域。
“根据你昨天提供的方向感、最新的洋流矢量数据、以及我们掌握的有限信息综合推算，这是为你规划的最佳水下潜行搜索路径。我们会为你配备最新型的‘幽灵鳐’微型低噪音水下推进器，续航力和静音效果都是顶级的，能大幅节省你的体力并加快速度。另外，这个.......”
她拿起茶几上一个看起来像运动手环、但材质更显精密的黑色腕带，“是特制的生命体征与深度定位监测手环。戴上它，你的实时心率、血氧、深度、水温以及精确的GpS坐标数据会通过超低频加密信号，每三十秒一次自动发回我这里。这是我和你之间最重要的生命线。”
司徒靖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策应和支援队伍由‘磐石’亲自带队，他们会伪装成基金会的标准安保人员和后勤支持团队。但是，七鱼，你必须要明白，一旦你深入那片海域，策应队伍无法对你进行实时、直接的武力支援。他们的主要作用是在你发出求救信号或我们监测到你的生命体征出现极端异常时，不惜一切代价启动紧急预案，强行开辟一条撤离通道去接应你。重复一遍，你的首要任务，最高优先级，是尽一切可能确保你自身的绝对安全。接触和确认是目标，但生存是底线。”
“我明白。安全第一。”七鱼用力点了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摩挲着温热的陶瓷杯壁，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变成了对行动计划每一个细微环节的反复推演和极限压力测试。
从七鱼如何以最自然的状态在海洋大学完成白天的正常露面，到如何与可能遇到的其他志愿者进行看似随意的交流而不留下任何可疑痕迹，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对话都经过精心设计和演练。
苏婉清甚至模拟了几个可能出现的、来自不同身份人员的突发盘问场景，严格训练七鱼的即时应答能力和情绪控制。
“最重要的是今天白天！”苏婉清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直视着七鱼的双眼，语气斩钉截铁。
“从现在开始，直到今晚行动正式开始前，你必须彻底融入‘海洋大学实习生七鱼’这个角色。不能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章鱼先生的人，或者其他势力的暗桩，很可能就在校园里。你的每一次露面、每一次交谈，都是在为今晚的行动编织一层保护色。你姐姐艾莉西亚的情况固然危急，但盲动的救援等于自杀。我们必须像外科手术一样精准，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扮演好那个实习生，麻痹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睛。绝对服从安排，是行动成功的唯一基础。”
下午，阳光明媚。
七鱼换上了一身最常见的浅蓝色纯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修身牛仔裤，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双肩书包，像过去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样，低着头，混在下课的人流中，走进了海洋大学熙熙攘攘的东门。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周围是同学们喧闹的谈笑声、自行车铃铛声，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却与她内心那个波涛汹涌、危机四伏的世界形成了割裂般的对比。
她先去了校图书馆，在海洋科学类图书区徘徊了许久，最终借阅了两本关于《北大西洋深层环流季节性变化》和《边缘海微生物多样性》的厚重大部头专业书籍。
在借阅台刷卡时，那位熟悉的、总是笑眯眯的管理员张阿姨一边扫描条形码，一边随口问道：“七鱼啊，最近实习单位找得怎么样啦？有眉目了吗？”
七鱼心脏微微一紧，但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略带羞涩和恰到好处的、属于求职期学生的迷茫笑容，声音轻柔地回答：“还在努力找呢，张阿姨，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投了几份简历都还没回音。”
“别急别急，好事多磨嘛！”张阿姨宽慰地笑了笑，将书递给她。
接着，她来到了“深蓝之心”实验室。张博士正戴着那副老花镜，眉头紧锁地对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布满复杂曲线的数据报告。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抬，只是用拿着铅笔的手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实验台：“来得正好，七鱼。帮我把昨天老王做的那批沿岸海水样本的微量元素光谱分析数据再重新核对一遍，标注出异常波动点。那家伙毛手毛脚的，我总觉得不放心。”
“好的，张博士。”七鱼低声应道，放下书包，安静地坐到自己的工位前，打开电脑。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海水腥咸和旧纸张气味的实验室环境，让她高度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数字和图表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试图用熟悉的工作流程来麻痹自己翻腾的思绪。
下午三点多，是实验室不成文的下午茶休息时间。
几个同事聚在休息区的茶几旁，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不可避免地再次将话题引向了持续发酵的“北极人鱼逃脱事件”。
大嗓门、性格豪爽的研究员老王挥舞着印有卡通海豚的马克杯，唾沫横飞：“要我说，这事儿绝对不简单！肯定是某个隐藏在幕后的超级秘密组织，早就盯上这‘塞壬’了，趁着解封的混乱，动用高科技给截胡了！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声东击西！”
旁边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性格较真的女同事立刻反驳：“得了吧老王，你就会异想天开！我看就是解冻技术不过关，或者那生物本身结构就不稳定，一解冻就瞬间细胞崩解、化成水了！官方为了面子，只好编个‘技术故障’的理由来遮羞！”
一直慢悠悠品着茶、没怎么说话的张博士，这时忽然抬起眼皮，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缘，落在了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喝着水的七鱼身上，语气随意地问道：“七鱼，你们年轻人思维活跃，信息渠道也多，对这事儿怎么看？听说网上各种猜测都有。”
七鱼握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调动肌肉，挤出一个符合她平时给人的、安静内向印象的、带着点天真和单纯同情的神情，轻轻蹙着眉，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休息区的几个人都听清：
“我……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她挺可怜的。被冰封了不知道多少万年，好不容易醒过来，面对的却不是欢迎，而是追捕和……切片研究的命运。如果……如果传说中人鱼真的有灵性的话，她一定很害怕、很绝望吧。我只是希望……希望她如果能逃掉，真的可以找到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惹人反感的感伤，听起来就像一个心地善良、容易对弱小生命产生共情的普通学生。
老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七鱼的肩膀：“哎呀！我们的七鱼同学就是心肠太软！那可是轰动世界的史前活化石！价值无法估量！说不定能解开生命进化的终极奥秘呢！怎么能用可不可怜来衡量！”
七鱼低下头，借着放水杯的动作掩饰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没有再接话。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七鱼背着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随着巨大的人流走出教学楼。
暖色调的光线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她微微低着头，步伐不快不慢，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讨论着晚上聚餐、或者急着赶回宿舍打游戏的同学们没有任何区别。
疲惫中带着一丝放学后的松弛感，完美地融入了背景之中。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书包最里层、一个经过特殊屏蔽处理的夹袋中，整齐地折叠放着一套根据她体型特制的、面料光滑如鲨鱼皮、深蓝近黑的连体泳衣，以及那个毫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生命监测手环。
平静的、充满青春活力的校园生活表象之下，一场关乎生死、命运与亲情的、波涛汹涌的暗夜行动，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