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几乎每个小圈子都在热烈地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各种奇思妙想、半真半假科学假说、掺杂着神秘主义的大胆猜测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对未知领域毫无顾忌的热烈好奇和探索欲。
整个教室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关于超自然现象的非正式研讨会。
七鱼始终低垂着头，浓密的长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笔记本光滑的铜版纸页边缘，指甲划过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鼓点一样，“咚咚咚”地猛烈撞击着，声音大得她几乎怀疑紧挨着她坐的孙倩都能听见。
这些充满想象力、甚至有些天马行空的讨论，每一个字、每一种猜测，都像一把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节点上。
她强迫自己保持面部肌肉的松弛，不要流露出任何异常的表情，假装对笔袋里一支有点松动的按动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拿在手里，反复地、机械地按动着笔尾的开关，让笔尖“咔哒、咔哒”地伸缩，试图用这单调重复的动作和轻微的声音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哎，七鱼，你对这个惊天大发现怎么看？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过人鱼吗？”孙倩突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七鱼一下，将话题的矛头直接转向了她，脸上写满了寻求认同的好奇。
七鱼猛地从自我构建的短暂屏蔽中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有些仓促地抬起头，对上孙倩那双毫无心机、纯粹是分享八卦和好奇的大眼睛。
“啊？我……我没太仔细看那些新闻，”她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转瞬即逝的、堪称虚弱的笑容，感觉脸颊的肌肉像石膏一样不听使唤，“就觉得……听起来挺……神奇的，像故事一样。”
她刻意用了“神奇”、“像故事”这种带有距离感和不确定性的词汇，试图将自己从话题中心摘出去。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超级神奇！”孙倩完全没有察觉到七鱼语气和表情里那细微的不自然，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继续说下去，“我昨晚刷相关话题刷到凌晨两三点！虽然官方发布的图片好像做了处理，有点模糊，但那个整体轮廓，真的感觉……好优美，好有神秘感啊！想象一下，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过这种生物，能在深海里自由遨游，那该多美啊！”
她说着，目光无意识地在七鱼有些苍白的侧脸、纤细的脖颈和因为低头而显得格外柔顺的黑发上扫过，突然像是灵光一现，带着点玩笑和亲近的口吻说：“哎，七鱼，说起来，你发现没有，你长得就挺清秀的，皮肤又白，声音也……嗯，细细软软的，跟我们都不一样。你要是穿上那种带亮片的、鱼尾裙摆的礼服，再化个精致点的妆，肯定比新闻图片上那个冰疙瘩更像真人鱼！说不定啊，古代传说里的人鱼，本来长相就都是你这种温柔挂的呢！”
“咔哒！” 七鱼手里那支一直被她把玩的按动笔，在她听到“更像真人鱼”这几个字的瞬间，被她下意识地、用近乎失控的力道猛地按了下去！笔芯缩回又弹出的机械声响，在此刻她极度敏感的听觉里，显得异常尖锐刺耳。
她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像一条毒蛇，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窜上头顶，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背后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迅速浸湿了内层棉质打底衫，冰凉的布料黏腻地贴在后背皮肤上，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血色在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你……你别瞎说！胡说什么呢！” 七鱼猛地低下头，假借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咳嗽，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微微颤抖，巧妙地掩饰住了自己瞬间的失态和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微弱，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慌乱，“我……我怎么能跟那种……那种东西相提并论。” 她下意识地把手完全缩进了卫衣宽大袖筒的深处，指尖冰凉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哎呀我开玩笑的嘛！你看你，怎么这么大反应！”孙倩被七鱼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试图帮她顺气，语气带着点歉意，但更多是觉得她反应过度的好笑，“脸都白成这样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就说你体质弱，这种带点神秘色彩的惊悚话题对你来说太刺激了是吧？怪我怪我！”
坐在旁边的赵琳也微微蹙眉，小声对孙倩说：“倩倩，你明知道七鱼身体不好，别老开这种玩笑了。”她显然觉得孙倩的口无遮拦有些过分了。
七鱼顺势用手按着太阳穴，眉头微蹙，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和不适的、极其逼真的表情，气息微弱地说：“嗯……可能昨晚没睡踏实，头有点晕，刚才突然有点恶心。”
这个体弱多病、易受刺激的人设，她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在此刻成了最完美的保护色和撤退借口。
孙倩果然立刻信以为真，脸上玩笑的表情瞬间被关切取代，她连忙说：“哎呀那你赶紧趴着休息会儿！别说话了！教授来了我告诉你！”
“不用，我坐一下就好。”七鱼摇摇头，重新拿起那支笔，指尖却还在微微发抖。
她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杂乱无章的、纠缠在一起的线条，心里却一阵后怕。
感激孙倩的粗线条和善良，但这种完全无心的、近乎直觉的玩笑，其精准度和杀伤力，简直让她心惊胆战。
仅仅是一句随口的调侃，就差点在她最坚固的伪装上凿开一道裂缝。
就在这时，上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教室里热烈的讨论氛围。
教授夹着厚厚的讲义和笔记本电脑，步履从容地走进教室，站上讲台。
课堂里的喧闹声像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
七鱼强迫自己坐直身体，将目光投向讲台方向，努力集中已经开始涣散的精神，去听教授关于全球变暖背景下珊瑚礁大规模白化现象及其生态链影响的讲解。
但她发现这极其困难。教授通过麦克风放大的、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窗外马路上偶尔经过的垃圾车发出的轰鸣声，旁边同学翻动书页发出的细微声响，甚至她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过速、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都异常清晰地、被放大了数倍传入她的耳中，交织成一片干扰她专注力的背景噪音。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尾小心翼翼地混迹在庞大沙丁鱼群中的、颜色形态都略有差异的异类，周围都是看似无害、遵循着固定轨迹游动的同伴，但每一句关于人鱼的闲聊、每一个好奇的眼神，都可能瞬间变成识别出她真实身份的探照灯。
她必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警惕，把自己隐藏在这片由年轻人的好奇心、丰富想象力和信息爆炸构成的喧嚣海洋里，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与水、与异常、与那个冰封影像相关的痕迹。
这节《海洋生态学》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当下课铃声终于再次响起时，七鱼几乎有种虚脱般的感觉，后背的内衣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快速收拾书包，拉链因为手抖而卡了一下，她用力一拉才合上，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到处都充斥着人鱼话题、让她如坐针毡的空间。
“七鱼，一起去三食堂吗？听说今天有新出的糖醋小排！”孙倩一边把书本和文具胡乱塞进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包里，一边热情地邀请道。
“不了，”七鱼摇摇头，用手轻轻按了按依旧有些发凉的额头，声音维持着那种虚弱感，“我头还是有点晕，没什么胃口，想先回去躺一会儿休息一下。” 她甚至配合地微微蹙了蹙眉，做出强忍不适的样子。
“哦，那好吧，你赶紧回去休息，多喝点热水。”孙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关切取代，她挥了挥手，“要是需要带饭给我发信息啊！”
“嗯，谢谢。”七鱼低声应道，看着孙倩和赵琳随着喧闹的人流，有说有笑地走向食堂方向，她独自站在原地，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轻轻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
她需要一点绝对独处的时间和平静的空间，来慢慢抚平这个过于刺激、让她精神高度紧张的一上午所带来的冲击。
她转过身，抱着书包，选择了与主流人群相反的方向，低着头，加快脚步，走向位于校园另一端的图书馆——那里通常有着严格的安静规定，或许能让她找到片刻喘息和重新积聚勇气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