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身份证被七鱼用干净的塑料袋仔细地包裹了好几层，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旧帆布背包最隐蔽、带拉链的夹层深处。
藏起来后，又像一道若有若无的、脆弱的屏障，暂时隔开了一部分曾经让她日夜窒息的、关于身份暴露的终极恐惧。
虽然白天在公共场合，那卷白色的弹性绷带依旧得像刑具一样缠在身上，勒得她呼吸不畅，但至少，万一……万一遇到最坏的情况，需要查验身份时，她掏出来的证件，性别栏是“女”，能和这副日益变化的身体对得上号了。
这种微不足道的、近乎自欺欺人的“名正言顺”，像一滴清水滴入干涸的沙地，让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微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月色比上次更加暗淡，几乎被流动的薄云完全吞没，天地间一片晦暗。七鱼再次出现在了那片更偏远、近乎野外的礁石海岸。
这一次，她的动作熟练了很多，像一只习惯了夜行的猫，敏锐地确认四周只有海浪永无止境的咆哮声后，迅速将衣物鞋子藏进那个熟悉的礁石缝隙，用石块虚掩好，然后像一尾归家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微凉的海水中。
有了上次的经验，对深海的初始恐惧感消退了大半。
海水温柔而有力地包裹上来，那种熟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舒适感和充盈四肢百骸的力量感迅速回归。
她摆动腰肢和修长的双腿，动作流畅而协调，轻松地向着比上次更遥远、更深邃黑暗的水域游去。
绷带的束缚、身份的焦虑、对过去的愧疚、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与世隔绝的、唯有水流声的深蓝国度里，似乎都被浩瀚的海水暂时稀释、冲淡了。
她舒展身体，任由自己随着暗流轻轻飘荡，闭上眼睛，全心感受着水流掠过肌肤每一寸纹理的细腻触感。
在这种极致的放松和身心合一的欢愉中，她感到身体内部似乎有某个一直紧闭的阀门松动了。
一股温和的暖流，不同于海水的微凉，从小腹深处悄然升起，柔和地流向四肢百骸，甚至指尖和发梢都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流动感。
这暖流与周围的海水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鸣，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在海里游泳，而是海水成了她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彼此交融。
无意识地，她轻轻哼唱起来，没有具体的歌词和曲调，只是一种随心所欲的、表达内心充盈愉悦的低吟。随着这低吟，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以她为中心，微弱而柔和的、珍珠白中隐隐透着一丝莹蓝的光晕，竟从她皮肤底下渗透出来！起初很淡，像给她披上了一层朦胧梦幻的月光纱衣。
但这光似乎拥有唤醒的力量，周围大片原本在黑暗中沉寂的夜光藻类被瞬间激活，应和着般，爆发出更加明亮、更加密集的幽蓝色生物荧光！
刹那间，七鱼周围直径数米的海水，变成了一团璀璨夺目的、梦幻般的巨大光球！
幽蓝的光芒照亮了附近随波摇曳的墨绿色海草森林，照亮了被吸引而来、好奇地聚拢在光晕边缘的鱼群那银亮的鳞片，也清晰地照亮了七鱼自己惊愕睁大的、倒映着蓝色星海的瞳孔。
她悬浮在这片因她而生的、突如其来的蓝色光海中央，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飘散，发丝也沾染了点点流动的星光，肌肤在自身与周围光芒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非人般的莹润光泽，宛如从古老神话中走出的海之精魅，美得令人窒息。
这景象瑰丽而震撼，但也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
七鱼猛地从那种忘我的、与海洋融为一体的状态中惊醒！
哼唱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着自己正在散发微光的手臂和周围亮得极不自然的、如同白昼般的海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
暴露了！会被人发现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她的天灵盖。
她拼命地在心里呐喊“停！收回去！快消失！”，那股在体内流动的暖流随着她的极度惊惶而迅速消退、中断，皮肤下渗透出的光芒像断电的灯泡一样骤然熄灭。
周围被激发的夜光藻也失去了持续的能源刺激，幽蓝色的光辉快速衰减、消散，海水重新被深沉的、墨一般的黑暗吞噬。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梦幻的光之舞蹈，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但七鱼的心跳声在绝对寂静的水下如擂鼓般咚咚狂响，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全力张开那种在水下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
有没有船只引擎的低频震动？有没有潜水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有没有……除了鱼群之外的、属于人类的呼吸或心跳？
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海洋本身的声音，她暂时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但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后怕已经像冰冷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包裹。
她不敢再多停留一秒钟，猛地转身，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像一枚受惊后全力逃窜的鱼雷，奋力朝着记忆中海岸礁石的方向潜游回去，恨不得立刻远离这片刚刚因她而点亮、又可能因此带来灭顶之灾的海域。
直到手脚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软，狼狈地爬上冰冷湿滑的礁石，重新被带着咸腥味的夜风包裹，她才敢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
回头望向那片刚刚制造了奇迹又差点酿成灾难的、重新被黑暗统治的墨色海面，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
能力……远不止是水下呼吸和看得更清楚。它远比她最大胆的想象还要惊人，也潜藏着更可怕的、无法控制的风险。
刚才那光，到底有没有被任何人、或者任何设备看到？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刺，扎在她心底。
她不敢细想，用仍在微微颤抖的手穿上冰冷的衣物，带着满心的后怕，匆匆逃离了这片给她带来短暂极致欢愉却又险些让她万劫不复的秘密海岸。
背包夹层里那张崭新的身份证，此刻带来的那点微弱的、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安全感，似乎在这深不可测的海洋力量和随之而来的巨大风险面前，再次变得不堪一击，几乎被吞噬殆尽。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阳光明媚但不算太炎热的周六下午，积攒的勇气终于压倒了恐惧。
七鱼站在荷花苑出租屋那面模糊的镜子前，心脏跳得飞快。
她最终穿上了苏婉清留下的那件藏青色纯棉无袖连衣裙。裙子剪裁简洁，面料柔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自然起伏的胸部曲线，裙摆长度及膝，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缠绷带。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头已经垂到肩下的柔软头发梳理顺滑，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或含胸驼背。
她只背了一个小巧的帆布挎包，里面装着钥匙、手机，以及那个用塑料袋紧紧包裹的、决定性的身份证。
推开门，走进午后明亮的阳光里，她感觉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空气中，异常敏感。
从老旧居民区走向附近那个有着人工湖和小树林的公园，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她却感觉无比漫长。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路人的目光。
有匆匆一瞥的，有带着善意的欣赏的，也有毫不掩饰的打量。
一个骑着单车的中学生男孩经过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秒，差点撞到路沿。
路边报刊亭的大叔递给她买的矿泉水时，笑容比平时更热情了些。
公园门口，几个坐在长椅上聊天的老太太，目光追随着她，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对年轻女孩特有的、温和的笑意。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脸颊发烫，只能微微低着头，加快脚步。
但内心深处，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罪恶感的雀跃在悄悄滋生。
这些目光，不再是审视“他”是否够像男生，而是纯粹在欣赏一个清秀、安静的年轻女孩。这种认知让她心跳加速，既有不安，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认可感？
公园里绿树成荫，微风拂过湖面，带来丝丝凉意。
她沿着湖边的小径慢慢走着，不再躲避阳光。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出她穿着连衣裙、身姿窈窕的身影。
她看到水中的倒影，那个长发披肩、裙裾飘飘的女孩，陌生又熟悉。
她试着对倒影微微笑了一下，水中的女孩也回以羞涩的笑容。
她在湖边一块无人的大石头上坐了很久，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什么也没想，只是感受着微风、阳光，以及作为一个“女孩”存在于此地的、新奇而脆弱的自由。
没有绷带的束缚，身体是轻松的，呼吸是顺畅的。
这种简单的、作为一个女孩存在于阳光下的、不被审视和恐惧所包裹的感觉，陌生得让她想哭，又珍贵得让她舍不得离开。
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后面可能沾上的灰尘，继续沿着蜿蜒的湖边小径漫无目的地走。
路过一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几个孩子在高喊着追逐嬉戏，年轻的父母坐在长椅上含笑注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吸引，小女孩正努力地踮着脚想去够秋千。
七鱼的心微微一动，一种遥远的、属于七羽的、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闪过脑海，那时候的他，是否也曾这样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
她迅速垂下眼帘，加快了脚步，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感伤甩在身后。
一位满头银发、穿着练功服的老奶奶正在栈道尽头不缓不急地打着太极，动作行云流水。
看到七鱼过来，老人和蔼地对她笑了笑，眼神清澈而平静。
七鱼紧张地抿嘴回了一个浅笑，下意识地又想低头。
老奶奶却一边缓缓推手，一边温和地开口，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宁静：“小姑娘，一个人来逛公园啊？今天天气真好，这湖边风景不错。”
“小姑娘”这个称呼，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七鱼怔了一下，抬起头，对上老人那双充满善意的眼睛。那目光里只有长辈对年轻女孩自然而然的温和。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七鱼的心头，冲散了些许紧张。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一点：“嗯，天气是很好。”
“年轻真好呀，”老奶奶慢悠悠地继续打着太极，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穿裙子也好看，清爽。像我年轻那时候，也喜欢穿裙子呢。”
这句朴素的、关于裙子的赞美，让七鱼的耳根微微发热，但这次不是因为窘迫，而是一种……被寻常接纳的羞赧。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栏杆边，看着湖水，听着身后老人舒缓的呼吸和动作带起的微风声。
这几分钟的短暂共处，没有多余的对话，却奇异地抚平了她之前的所有惊慌。
原来，以“女孩”的身份被寻常对待，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