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的眼皮猛地一跳，那连绵的脚步声，轻得像秋叶落地，却又沉得像山岳压心。
他猛地凑到门缝前，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院外，天光还未彻底撕破晨雾，那条通往山门的青石路上，竟已站满了人。
为首的是拄着一根歪扭木拐的碗婆，她身后，是几十上百个和她一样满脸风霜的老妇。
她们的发髻被露水打湿，身上是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东西——有的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有的捧着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旧布鞋，还有的捧着一把磨秃了刃的残剪子。
她们排着队，鸦雀无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朝拜。
碗婆颤巍巍地走到小院门口那块半人高的石台上，将怀里那只洗得发白的粗瓷碗轻轻放下，随即后退一步，合十低语：“谢纸仙老爷，又守了我们一夜平安。”
她身后的人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物件一件件摆上石台。
没有喧哗，只有衣物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谢纸仙老爷……”
“求老爷保佑……”
门后，陈九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夹着的一根竹篾“啪”地一声断裂，一只即将成型的纸马瞬间垮塌。
他不是不想扎，是根本做不到。
昨夜，他能在那股恐怖的镇压之力下活下来，全靠这些自匠墟四面八方涌来的民愿反哺。
可那愿力哪里是那么好受的？
每一缕愿力钻入他的神魂，都像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心头跪下，千万人、上万人的愿力，便是千万人、上万人跪在他的神魂之上，那份沉重，几乎要将他的魂魄碾成齑粉。
“你点化的纸物成了他们的神，你无意间造出的那场火成了他们心中的光。可你，却还在这里躲着。”
一道清冷如月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凤清漪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屋檐之上，裙摆无风自动，一朵虚幻的九幽莲影在她身后无声绽放，黑色的莲瓣层层叠叠，将整个小院的气机与外界彻底隔绝，挡住了无数道或敬畏或贪婪的窥探目光。
陈九靠着门板，惨然一笑，脸色比糊纸的米浆还要白：“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怕死的扎纸匠。”
话音未落，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他踮起脚，将一个捏得歪歪扭扭的泥塑小人，悄悄摆在了石台最显眼的位置。
那泥塑小人眉眼粗糙，却竟与陈九有着七分相似，底下还用指甲刻着两个歪扭的字——匠爷。
陈-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
他猛地想起了前世，清明时节，母亲总会买来纸人纸马，点燃在祖宗的坟前，嘴里念叨着，让祖宗在那边过得好一些。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自己竟也成了别人烧纸祭拜的对象。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时，院内角落，一直闭目盘坐的山长霍然睁眼。
他手中那支锈迹斑斑的铁笔猛地顿地！
大地微颤，一道肉眼难见的波纹扩散开来，一幅巨大的地脉图在院中虚空浮现。
图中，九道粗壮如龙的紫气锁链自天关要塞方向垂落，如一张天罗地网，正缓缓朝着匠墟的方向笼罩下来！
“主上！”山长的声音急促而凝重，“萧元礼的残部，联合了太一、瑶光、玉衡三大圣地，以国运九鼎的残余龙气为引，布下了‘紫微锁道大阵’！此阵一旦落下，雷火焚天，整个匠墟将化为焦土，寸草不生！我们只有三日时间！”
陈九的目光死死盯着石台上那个泥塑小人，山长的话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成了别人的神，也成了别人的劫。
当天夜里，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老天也在为这座即将倾覆的匠城哭泣。
一个身影，提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最终“噗通”一声，跪在了小院外的泥水之中。
那是个形容枯槁的妇人，雨水瞬间湿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上。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身体护着怀里那盏灯，轻声对着院门道：“我男人……是皇城修鼎的工匠，死在了工坊里，尸骨无存……他们说，匠墟的火，是您点的。今夜，我想替他……为您点一盏灯。”
说罢，她颤抖着手，点燃了灯芯。
呼——
一簇豆大的火苗亮起。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那微弱的光芒中，竟仿佛映出了万千百姓的身影——有在街角卖菜的老汉，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身上唯一一枚铜板，小心翼翼地供在自家灶台前；有刚学会画符的稚子，将自己画的第一张护身符，偷偷塞进了匠墟的门槛缝隙里；还有那个白天送来破碗的碗童，正抱着一只更大的破碗，在漏雨的屋檐下喃喃自语：“谢谢您……没让我们也变成火里的灰……”
无数道或卑微、或虔诚、或决绝的念想，顺着那一点灯火，化作一道洪流，疯狂地涌向小院！
“噗！”
陈九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踉跄着冲出屋门，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
他只觉得神魂像是要被硬生生撕开，七窍之中，鲜血汩汩流出。
那种痛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主上！”百工炉心显化出身形，单膝跪倒在地，声音嘶哑，“他们不是在拜您……他们是在拜那个‘不愿为奴’的念想！您点燃的，是他们心中最后一点不甘的火！”
陈九站在瓢泼大雨中，雨水混着鲜血从他脸上滑落。
他抬起头，望着院外泥水里那盏摇曳却不灭的油灯，望着那妇人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忽然笑了。
那笑声初时很低，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而后越来越大，最后竟化作了震彻雨夜的狂笑。
“好啊……好！”
“既然他们非要把我这个怕死的扎纸匠供上神坛……”
陈九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这一回，我就不躲了！”
他猛地抬起右手，狠狠咬破食指指尖，在那尊被雨水打湿的泥塑小人额心，重重一点！
一滴金中带紫的鲜血，瞬间融入泥塑！
刹那间，风停雨歇！
那泥塑的双目，竟微微睁开了一线，一道凡人无法看见的微弱金光，如利剑般冲天而起，撕裂夜幕，精准地撞向了天穹之上那张缓缓收拢的紫气大网！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自九天之上传来。
九道紫气锁链中的其中一条，竟被这一道金光硬生生震出了一丝裂痕！
屋檐上，凤清漪的瞳孔骤然一缩，失声道：“你动用了本源金手指！你的寿元……只剩下七日了！”
陈九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静静地望着漫天被金光暂时逼退的冷雨，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凤清漪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是神……可他们偏要拜我。”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远处天关的方向，目光如刀。
“那我就让他们……拜得值！”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关之上，一座通体由青铜浇筑的观星台上，一个身着铜甲、面容冷峻的男子正手持一枚断裂的玉笏，仰望着匠墟方向那一道一闪即逝的金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祭坛已成，香火已燃，只待‘匠星之主’入瓮。”
雨后的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淡淡的血腥气。
陈九缓缓走回院中，没有理会身上的伤势，也没有去看天际那张暂时受挫的紫气大网。
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外石台上，那三件在雨水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信物之上。
一只粗瓷碗，一盏油灯，一张被雨水浸透却字迹未散的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