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苑,景元殿。
林承基端坐于殿中龙榻之上,眉头紧锁。
观其状态,有些不安与焦躁。
此刻的他,一身衣着既不是天子冕服,也不是天子常服,而是一身素服。
其周身,有禁军侍卫,有手捧托盘的内侍,林林总总不下五十之数,算是他入住景元殿以来,人气最足的一次。
放在以往,身为皇帝,他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
而经历过这些时日的幽禁,现在再看这些人气,他应该是高兴的。
可惜,林承基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只因今日是他退位之日。
一个皇帝,从至尊宝座上下来,即便内心早已经放下,但真当轮到这一日,内心的复杂也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滞与压抑。
林承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服的布料,目光时而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时而焦躁地扫过那些垂手侍立,面无表情的内侍和侍卫。
这些人,与其说是来侍奉他完成这最后仪式的,不如说是来“护送”他平稳交出权柄的监看者。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身着绯袍的内侍省高阶宦官趋步上前,在离龙榻五步远处停下,深深躬身:“陛下,吉时已到,该动身前往太庙了。”
林承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抬起头,看向那内侍,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喉间。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浮现出一种复杂神色。
“……摆驾吧。”
林承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在内侍的虚扶下,走出了这座囚禁他许久的景元殿。
殿外,早已候着一众宗室亲王、郡王。
以寿王、豫王为首,众人皆身着正式礼服,垂首肃立。
见到林承基出来,他们纷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却无一人敢抬头与他对视,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
林承基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往日里或巴结、或敬畏、或疏远的宗亲,此刻他们脸上大多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偶尔有几道偷偷瞥来的目光,也迅速移开,那目光中带着怜悯,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林承基心中更是悲凉。
这便是皇家,这便是权力更迭时最真实的人心。
他曾是他们的皇帝,如今,却成了他们急于划清界限,甚至可能暗自庆幸其退位的旧主。
林曌也在一旁,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宫装,只是纹饰更为庄重,长发高束,戴着一顶七凤珠冠,面容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一切与她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只是澹澹地看了林承基一眼,便率先移步,在前引路。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阙,向着皇城东南方向的太庙行去。
只有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更添几分沉重。
太庙,供奉着大景朝列祖列宗神位的庄严之地。
香烟缭绕,钟磬悠扬。
林氏皇族的先祖牌位层层叠叠,肃穆地凝视着下方即将发生的权力交接。
仪式由礼部官员主持。
林承基被引至香桉前,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
早有内侍将一份早已备好的诏书文稿呈到他面前。
那是《致政归闲诏》。
内容无非是自称德薄,难堪重任,为江山社稷计,主动禅位于贤能之皇女云云。
他原本私下里还存了一丝念头,想呈一份“罪己诏”,却被林曌毫不留情地否决了。
原因很简单,林曌不需要,也不允许他通过“罪己”这种方式,在史书上为自己增添任何形式的“悲情”或“自省”的正确性。
在她眼中,抛开那层薄弱的父女关系,林承基作为皇帝,就是不合格的。
实事求是,该如何便如何,无需那些虚伪的粉饰。
这点小心思被无情戳破,林承基此刻也只能按下那点不甘,依着文稿,声音干涩地开始诵读。
“臣承基,谨拜告于列祖列宗神位之前:自御极以来,十有七载,虽宵衣旰食,勉力以求至治,然忧劳所积,疾恙暗生。近感精神弗逮于前,恐负祖宗托付之重,苍生仰赖之深,夙夜惕怵,弗敢宁处……”
“今皇长女曌,天资颖慧,睿智夙成。明德以奉宗庙,刚毅以镇华夷……”
“兹者,时和岁稔,河清海晏,复有灵禽集于宫苑,嘉禾产於京畿,此盖天心示瑞,讴歌有属。”
“臣仰瞻乾象,俯察民心,追慕尧舜盛轨,特行禅让之礼,伏惟祖宗明鉴。传皇帝位于皇长女林曌,俾承大宝,君临万方……”
“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他的声音起初低哑,带着颤音,渐渐地,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铺直叙。
每念一句,都像是在剥离一层他曾经视若生命的身份与尊严。
诵读完毕,他在内侍的示意下,颤抖着双手,取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十二旒冕冠,小心翼翼地置于一旁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中。
那垂下的玉串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接着,他又拿起代表皇帝身份、记录其生平功过的玉册,在早已准备好的铜盆中,亲手将其点燃。
火焰升腾,吞噬着那些篆刻的文字,也仿佛烧掉了他十七年的帝王生涯。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有些失神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太庙祭礼结束,一行人又转道前往举行大朝会的大兴殿。
此刻的大兴殿,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秩肃立等候。
当一身素服的林承基在林曌及宗室的簇拥下步入大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林承基走到御阶之下,面对着空悬的龙椅和满殿的臣工。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同情的,漠然的,甚至有幸灾乐祸的。
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更加正式,用以布告天下的《禅位诏书》。
展开诏书,他运了运气,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开始宣读。
诏书内容与太庙中所读大同小异,只是辞藻更为华丽庄重,正式宣告将皇位禅让于朔宁公主林曌。
宣读完毕,他转向一旁。
两名内侍上前,一人手捧金盘,上置那方凋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另一人则捧着他平日佩戴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天子剑”。
林承基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先是将那沉甸甸的玉玺,郑重地放入金盘之中。
随后,他拿起天子剑,将其与玉玺并排放在一起。
他双手捧起那承载着江山社稷重量的金盘,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林曌,步履略显蹒跚地向前两步,将金盘奉至林曌面前。
这一刻,整个大兴殿落针可闻。
林曌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那玉玺和天子剑,又看向面前形容憔悴,捧着这至高权柄的父亲。
她没有立刻去接。
林承基保持着奉献的姿态,嘴唇动了动,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嘱托。
“这……江山社稷,朕……就交予你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望尔……珍惜。”
林曌这才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金盘。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激动或迟疑,仿佛接过一件本就属于她的物事。
她微微颔首,对上林承基那复杂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儿臣,会的。”
随着金盘易手,礼官高声唱喏:“禅位礼成。”
霎时间,满殿文武,以右相裴显之为首,齐刷刷地撩袍跪倒在地,如同潮水般伏下身子,山呼之声轰然响起,震动着殿宇:“臣等谨奉天命,恭贺新皇。”
这一次,“陛下”之称,再无歧义。
林曌手捧金盘,立于御阶之前,坦然承受着这象征着权力正式交接的跪拜。
她身姿挺拔,玄衣如墨,凤冠下的面容清冷绝伦,眸光深邃如渊,一股无形的帝王威仪已然弥漫开来。
林承基站在原地,看着跪满一地的臣子,看着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心的女儿,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甘与执念,仿佛也随着那山呼声彻底消散了。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背负十七年的千斤重担,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是啊,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皇帝了。
虽然失去了无上权力,但也摆脱了那沉重的责任与束缚,以及……来自女儿的禁锢压力。
林曌既已正式接手,对他这个“太上皇”的限制,想必也会随之放松不少,至少不会再像之前被严格囚禁于景元殿时那般难受了。
待群臣呼声渐歇,林曌并未立刻踏上御阶,坐上那象征最高权力的龙椅。
她目光扫过下方,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皇考主动禅让,以江山为重,孤心感念。”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孤,既受天命,承社稷之重,当恪尽职守,励精图治。”
她微微停顿,宣布了最重要的事项:“兹定于三月十五,春和景明之日,于南郊祭天,正式即皇帝位,改元武朔!”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