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基猛地抬头,醉意似乎都醒了两分,诧异地看着她。
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林曌会这般说,作为过来人,林承基如何不清楚要掌管一个国家的难度,但偏偏看林曌的样子,似乎并非是假话。
林曌迎着他的目光,直言不讳:“做到如今这种程度,对我来说,很简单。”
“若非是为了尽可能平稳过渡,减少动荡,为大景保全更多元气,为了这天下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
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锋芒,“实际上,在父皇你西狩回銮之时,我便完全有能力,直接强行夺权。”
林承基瞳孔骤缩,张了张口,想反驳,想斥责她的狂妄,但看着她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回想起她展现出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和力量,那些话最终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曌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若真那样做,天下或许会暂时大乱。但对我而言,那也并非无法解决之问题。”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林承基心头。
“因为儿臣那时,便已有能力,可以效仿太祖皇帝当年……”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将这天下……将这不听话的江山社稷,重新犁一遍。”
重新犁一遍!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决绝。
意味着她有足够的实力和决心,可以打破一切旧有秩序,哪怕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然后在一片废墟上,按照她的意志,重建一个新天地。
林承基彻底僵住,浑身冰凉,酒意瞬间全无。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手段强硬,却没想到,她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可怕的豪气和漠然。
林曌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
“儿臣这般说,并非炫耀,只是想告诉父皇一个事实。”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承基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父皇,你该退了。”
“这天下,儿臣要接过。”
不等林承基做出反应,她继续说道,语气不容商量。
“内苑以北,儿臣已命工部着手,修建一座新的宫城,规模不下于皇城,名为‘大明宫’。待其落成,连同现有内苑,将成为父皇颐养天年之所。”
“父皇尊为太上皇之后,便长居于此吧。”
林承基听着林曌这番毫不掩饰,甚至带着几分“通知”意味的话语,脸上的神色经历了数次变化。
最初是茫然,仿佛没能完全消化这赤裸裸的逼宫之言。
随即是震惊,震惊于她的直白与不容置疑。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死水般的默然。
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肩膀彻底垮塌下去,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
显然,他认命了。
林曌见他不语,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淡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
后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林承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半晌之后,林承基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就这般等不及吗?”
他对自己的处境已经认命,但皇权交替,自古以来都伴随着腥风血雨,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惨剧史不绝书。
对于接下来自己将彻底失去皇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林承基心底里依旧有着难以驱散的恐惧。
林曌看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惶恐。
她神色平静,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并非是我急,而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已无需再浪费口舌虚与委蛇。这皇位,我是一定要的,也必须由我来坐。”
说罢,见林承基面色变得极为难看,嘴唇哆嗦着,她又补充了话语,只不过语气依旧平淡。
“我知你心中对此恐惧,担忧皇权染血。”
她语气委婉,微微停顿,目光则清澈而坦荡地看着林承基。
“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因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生身之父。弑父夺位,此等悖逆人伦,玷污双手之事,非我林曌所为,亦不屑为之。”
这番话,清晰地划定了底线。
她追求权力,但有自己的原则和骄傲,不屑于使用那种最为世人所不齿的手段。
“那你为何……”
林承基抬头,与之对视,话未说完,但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曌只是莫名一笑:“只怪皇兄太过废物,又那般迫不及待,且无半点容人之量。皇位于他是毒药,即便是他继位,也不过是另外他一个父皇而已。”
林承基握拳,听着自己女儿这般毫不留情的嘲讽,他内心十分痛苦,也十分不堪。
“所以父皇应该明白我的想法了,有些事,我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
有了林曌这句明确的承诺,林承基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些,脸色也稍微好看了点,不再那么死灰。
但他依旧沉默着,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衣袍。
显然,即便性命无虞,即将彻底丢失执掌了十七年的皇位,对他而言,依旧是一件难以接受,还充满屈辱和失落的事情。
林曌看着他这副模样,不再多言,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温润的白玉瓷瓶,轻轻放在林承基面前的桌案上。
“此物名为‘补身丹’。”
她解释道,“于调养身体、固本培元有奇效,对父皇你现在的情况,应有不小用处。每十日服一枚,循序渐进,可祛沉疴,延年益寿,保你寿过九十,亦非难事。”
林承基不可置信地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林曌平静的脸庞和那白玉瓷瓶之间来回移动。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在如此逼宫的时刻,林曌竟然会拿出这种东西给他。
这与他预想中的囚禁苛待截然不同。
尤其是看着那瓷瓶,他浑浊的眼中竟真的多了一丝微弱的神采,那是对于生命本能的眷恋。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试探着问道:“你……不囚朕了?还给朕这个?”
林曌摇了摇头,语气明确:“现在会,以后不会。什么时候你正式颁下退位诏书,尊为太上皇,就什么时候给你在这宫城,乃至长安城内有限度的自由。”
她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当然,有些事,依旧受限。父皇是聪明人,当明白何为安享晚年。”
林曌的话已经非常明显。
自由是相对的,是在她掌控下的自由。
他可以用这延年益寿的丹药,可以不再被严格囚禁于景元殿一隅,甚至可以……如她所言,去做些他自己想做的事,比如延续子嗣。
但前提是,他必须彻底放弃权力,安分守己,不再对朝政产生任何影响,更不能有任何试图复位或联络旧部的举动。
这是一种交换,用彻底的放权,换取相对舒适的囚徒生活和个人生命的延长。
林承基岂能不明白?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有苦涩,有无奈,也有一丝诡异的放松。
或许,这样的结局,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至少,还能活着,还能有些许体面,甚至……还能有未来。
半晌之后,林承基仿佛耗尽了所有心气,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认命。
“朕……知道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林曌见状,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也不再多留,微微颔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向殿外走去。
她的步伐平稳而坚定,玄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身后却传来了林承基有些急促的声音。
“等等!”
林曌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步伐略缓。
林承基看着女儿那决绝而挺拔的背影,声音复杂地问道:“朕知道你有大志向,手段也非常人可比。但……你就不怕,将朕放出去,哪怕有限度的自由,也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就不怕养虎为患?”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也是他心中一丝残存的不甘在作祟。
然而,林曌的回答,比他想象的更加直接,也更加狂妄。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清冷而充满绝对自信的声音,头也不回地传来,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后殿之中。
“我无惧。”
“无非,就是多费些时间,再犁一遍而已。”
“这整个天下于我而言,本就是唾手可得之物,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殿门之外。
林承基僵在原地,目送着那空荡荡的殿门,面色变了又变,青白交错,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片彻底的无力与灰败。
他像一滩烂泥般,无力地瘫倒回软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精美却冰冷的彩绘藻井,出神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走近,在他身边停下,用轻柔而恭谨,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提醒:“陛下,时辰不早了,该起驾回景元殿了。”
林承基这才恍然惊醒。
他回过神,看着眼前恭敬却陌生的内侍,心中一片冰凉。
他明白了,林曌即便胸怀吞吐天地之志,豪情干云,但对于细节的掌控,对于局面的把握,依旧精准到了极致。
她不会给他,也不会给任何潜在的反对势力,留下半分可乘之机,不会让自己这边出现半点意外。
林承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自己这个女儿……当真是老辣得可怕。
自己败在她手里,也当真是一点都不冤。
“呵呵,朕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