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日光炽烈地洒在瓜州中的这片绿洲上,将空气中的寒意驱散了不少。
黄土夯筑的屋舍、笔直的田垄、以及田垄间覆盖着稀疏干草的越冬作物,都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这里的冬日,昼夜温差极大。
晨起时呵气成霜,需裹紧厚重的皮袄;可到了正午,尤其是这无风的晴日,日头直射下来,竟能晒得人背嵴发烫,微微冒汗。
正是这得天独厚的昼夜温差,还有全年超过三千个时辰的充足日照,才孕育出了瓜州甜瓜那特殊的甘甜与脆爽。
如今,“瓜州贡瓜”的名头,早已随着往来商旅与朝廷的邸报传遍大景南北。
每年秋末,一车车贴着皇家封条,由兵丁护送的瓜车自瓜州出发,驰往长安,成为宫廷与勋贵府邸冬日里难得的珍品。
这“贡瓜”的名分,不仅让瓜州甜瓜身价百倍,更成了瓜州百姓心中无上的荣耀与实实在在的生财之道。
杨老爹家的甜瓜田,就在绿洲边缘一处水源便利的好地上。
这一亩瓜田,如今在他心中,分量怕是比旁边那二十亩种着高产新麦的田地还要重上几分。
此刻,杨老爹正佝偻着早已不再挺拔的腰背,小心翼翼地在瓜垄间挪步。
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正极其轻柔仔细地擦拭着一片宽阔的瓜叶。
那叶片碧绿肥厚,在阳光下仿佛能透光,叶面上沾了几颗极细微的尘土,都被他耐心地拭去,务求每一片叶子都光洁如新,不染纤尘。
再看瓜田里的甜瓜,更是被伺候得如同未出阁的闺女。
每一个接近成熟的瓜果旁,都用细木片和柔韧的草茎扎起一个小小的篱笆圈,将甜瓜与泥土隔开,防止沾上泥点或被虫蚁啃咬。瓜蒂处还用干燥柔软的麦草垫着,确保通风透气,又不至于磨伤瓜皮。
这一亩地里,大大小小的甜瓜足有近百个,个个圆润饱满,表皮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带着细密均匀的网纹,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隐隐的甜香。
但杨老爹心里清楚,这近百个瓜,最终能符合“贡瓜”严苛标准,被选送入长安的,恐怕不会超过十个。
朝廷派来的选瓜吏眼光毒辣得很,瓜形要端正饱满,色泽要均匀透亮,网纹要清晰美观,个头重量都有定规,最重要的是敲击时那一声清脆中带着沉闷回响的熟音,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可杨老爹丝毫不觉得麻烦,反而将这伺候瓜田的活计当成了每日最大的乐趣与庄重的仪式。
在他朴素的认识里,自家地里长出的东西,能被送进皇宫,供皇帝陛下享用,这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都换不来的荣耀。比二儿子铁柱吃了兵粮,在万里之外打仗立功,还要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当然,这荣耀背后,也有着极其现实的甜头。
按照朝廷与地方官府订下的章程,瓜农每有一个甜瓜被选为贡瓜,便能当场领取十贯铜钱的赏钱。
若是品质格外突出,被定为“头等贡”,赏钱还能翻倍。
这对于以往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攒下几贯钱的瓜农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
如今整个瓜州的瓜农,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自家那几亩瓜田,就盼着秋后验收时,自家田里能多出几个“金疙瘩”。
杨老爹小心翼翼地为最后一个瓜垫好麦草,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眯着眼看着这一片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瓜田,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自从二小子铁柱毅然从军,家里的日子就像是被仙人点了金手指,一天一个样地好了起来。
先是二十亩新田的“安家费”,接着,大半年时间里,铁柱那小子从西域前线,断断续续寄回来好几封书信,每一封都沉甸甸的。
不是信纸重,是随着书信一同托商队带回来的金银、绢帛、甚至还有西域的宝石小玩意儿,零零总总算下来,价值已不下百贯。
百贯啊!
搁在以往,杨老爹做梦都不敢想自家能有这么多钱财。
那时候,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看天吃饭,时常还要提心吊胆防备着羌人来抢,一年到头能混个肚皮圆熘就是好年景了。
现在呢?
砖瓦新房住着,新粮满仓堆着,甜瓜田里盼着“金疙瘩”,儿子还在万里之外又挣下了安西都护府那边的三百亩永业田……
杨家,再也不是那个被人欺负,朝不保夕的破落户了。
“铁柱他娘前几日还叨叨,想给石头那小子找个先生……嘿嘿。”
杨老爹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觉得浑身都是劲。
就在这时,田边小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喘息。
杨老爹转头看去,是同村的赵四,正提着个空篮子,一脸兴奋地往村子方向跑,脚步快得仿佛后头有狼撵。
“四儿,你这急急忙忙的,干啥去?捡着金元宝啦?”杨老爹扬声喊道。
赵四闻声停下脚步,回头见是杨老爹,脸上兴奋之色更浓,也顾不上喘匀气,急声道:“杨老哥!你还有心思在这儿侍弄你这金贵瓜呢?还不赶紧去村子东头外边瞧瞧,来了大人物,好大的阵仗,听说是来帮咱们村子扩田的。”
“扩田?”
杨老爹一愣,没太反应过来,“扩啥田?咱村边上能开的地,不都开得差不多了吗?再说这大冬天的……”
“哎呀!你忘了?”
赵四一拍大腿,提醒道,“忘了王老刀,王里正上个月挨家挨户说的那事儿了?朝廷有大计划,要改造什么……什么地脉!让咱们这些边地能多出好些好田来!”
杨老爹猛地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上个月,里正王老刀确实召集了村里几个老人和壮劳力,说了朝廷将有大动作,要派遣精通“地气”的能人异士,到瓜州这等边地来,施展手段,梳理地脉,化荒芜为沃土,让绿洲扩大,让更多百姓有田可种。
当时大伙儿还将信将疑,觉得这听起来像是神仙故事,没想到这么快人就来了?
“真是……真是那改造地脉的人来了?”杨老爹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还能有假?王里正亲自陪着呢!快走吧,去晚了可就挤不到前头看了。听说来的可是朝中的重臣,神仙般的人物。”
赵四说着,又急不可耐地朝村子方向指了指,然后自己也顾不上多说,转身又跑了起来。
杨老爹这下也站不住了。
什么甜瓜,什么擦拭,全都抛到了脑后。
他一把抓起田埂上用来装杂物的竹篮,也顾不得里面还有半块干饼和一块布巾,拔腿就跟着赵四跑了起来。
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跑得急,还是因为那改造地脉带来的震撼与期待。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田垄,跑过村中黄土小路,引得不少正在家门口晒太阳或做活计的村民侧目询问。
听到是“改造地脉的大人物来了”,顿时一传十,十传百,男女老少都好奇地涌了出来,跟着杨老爹和赵四往村子东头,绿洲边缘的空地跑去。
一直跑到绿洲与外面戈壁滩接壤的地方,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同时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只见一片相对平坦的砂石空地上,停着几辆装饰简朴却不失大气的马车,旁边还有十余匹神骏的健马。
二三十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与闻讯赶来穿着臃肿破旧冬衣的村民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人衣着虽非锦绣,但料子看着就厚实挺括,颜色以青、灰、玄为主,干净利落。
他们个个站得笔直,面容肃穆,眼神锐利,浑身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精气神,与村里人那种被风沙和生活磨砺出的麻木疲惫截然不同。
光是站在那里,就自有一种让人不敢喧哗的威仪。
而在这群人中央,被隐约簇拥着的,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男子。
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俊,肤色白皙,与周遭风沙颜色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素青色的道袍,并非后世道士服,而是类似文士服的一种简便袍服,长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出尘。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年轻人手中,并非持着文书或印信,而是捧着一杆长度不足三尺的小旗。
旗杆非金非木,色泽暗沉,旗面则是某种看不出材质的澹黄色布料,上面用暗红色的线条绘制着复杂而玄奥的纹路,那纹路似乎还在微微流动,仔细看又仿佛只是光影错觉。
在年轻人身旁,还站着五个人,他们手中各自捧着一枚鸡蛋大小晶莹剔透的宝石。
那宝石在午后的阳光下,内部似乎有光华缓缓流转,偶尔折射出一点七彩的晕光,一看便知绝非凡物。
独臂的王老刀里正,此刻正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这群人不远处,见到杨老爹等村民涌来,连忙转过身,冲着大家猛打手势,压低声音急切地道:“安静!都安静些!莫要惊扰了上官施法!”
村民们立刻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睁大了眼睛,满含敬畏与好奇地看着空地中央那群“神仙般的人物”,目光尤其聚焦在那手持小旗的年轻人和他身旁那些闪烁的宝石上。
杨老爹挤在人群前头,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那个竹篮,心跳如擂鼓。
他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这就是朝廷派来“改造地脉”的大人物?
他们手中那旗子和宝石,莫不是仙家法宝?他们真的能让这戈壁滩变成良田?
无数疑问和期待在他心中翻腾,但他和其他村民一样,只是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了空地中央,等待着可能发生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