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岳儿!”
林承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不再去看林曌,而是颤抖着走下御阶,如同一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普通老人,而非执掌天下的帝王。
他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
他就那样僵在那里,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林鉴岳那凝固着惊恐与不甘的面容。
半晌,林承基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傲立殿中的林曌,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中交织着悲痛与愤怒。
“你好狠的心呐!”
林承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控诉,“那是你的亲哥哥,是你一脉相连的血亲,你……你怎能下此毒手?!你怎能……弑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个父亲丧子的巨大悲恸。
就在这时,一旁噤若寒蝉的宗亲中,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郡王服色的老者,似乎被皇帝的悲痛感染,又或是觉得林曌再嚣张也不敢对这么多宗室下手,壮着胆子踏前一步,指着林曌出声。
“塑宁!你大逆不道!竟敢手刃兄长,此乃人伦惨剧,天地不容!陛下待你宽厚,你却行此豺狼之举,你……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祖宗法度?伦理纲常?”
有了人带头,另外几名宗亲也仿佛找到了勇气,纷纷出声附和,言辞激烈。
“不错!弑兄之举,禽兽不如!”
“陛下,此女凶顽成性,已非皇家之福,乃祸国之妖孽啊!”
“必须严惩!以正纲常!”
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试图对林曌进行口诛笔伐,仿佛这样就能挽回那已然倾颓的局势,就能让那个提着血淋淋头颅走进来的女子感到一丝畏惧。
面对林承基那近乎崩溃的质问和宗亲们义正辞严的指责,林曌脸上的那丝讥诮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重。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鼓噪的宗亲,目光依旧落在失魂落魄的林承基身上。
“亲哥哥?”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轻飘飘的“父皇,您是在跟女儿讲亲情,讲伦常吗?”
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承基那看似悲痛欲绝的表象。
“那么,当他在玄武门外,埋伏上千甲士,欲将我这个亲妹妹乱刀分尸之时,他可曾念及半分兄妹之情?当他派人威胁张诚,查探其家眷,欲行灭门之举时,他可曾想过什么祖宗法度?”
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冰冷怒意。
“还是说,在父皇和诸位宗亲眼中,他林鉴岳杀我,便是天经地义,是清除障碍?而我林曌自卫反击,杀了想杀我的人,便是大逆不道,便是禽兽不如?!”
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周身那股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再无保留,轰然爆发开来,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整个大殿!
那些刚才还在叫嚷的宗亲,被她气势所慑,顿时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戛然而止。
“真是可笑!”
林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那些面色惶惶的宗亲,最终定格在林承基苍白的脸上。
“你们口口声声的伦常法度,不过是为了维护你们自身权力和地位的遮羞布罢了!当别人威胁到你们时,便是不共戴天;当你们想要除掉别人时,便是理所应当!”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决绝。
“今夜,我杀了林鉴岳,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而是因为他想杀我,而他失败了。”
“仅此而已。”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它赤裸裸地撕开了权力斗争中最残酷的本质,将那些虚伪的温情面纱扯得粉碎。
林承基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陌生而强大的女儿,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被他忽视,无足轻重到甚至可以用来和亲的女儿了。
那位最先出声的老郡王,被林曌的气势和话语噎得面红耳赤,兀自不甘心地颤声道:“强词夺理!纵然晋王有错,也当由陛下、由宗正寺依律惩处,岂容你动用私刑,擅杀亲王?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
林曌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眼神冰冷得让老郡王浑身一颤。
“在这里……”
她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
“我就是王法。”
林承基听了林曌这话,没有立刻暴怒,反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突然,他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嘶哑而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好,好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眼泪都笑了出来,“曌儿,你不愧是朕的女儿,其性之烈,心之狠,手段之决绝,乃朕诸子之最!朕……不如你,不如你啊!”
林曌依旧沉默,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林承基止住笑声,他死死盯着林曌,声音陡然拔高。
“你说你想要节制天下兵马?好!朕允了,这虎符,这调兵之权,都给你!”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扫开。
“你还想要什么?是不是还想要朕这身龙袍?想要朕屁股底下这张龙椅?”
他指着御案上的龙椅,身体前倾,面孔扭曲地朝着林曌嘶吼。
“来啊,你坐上去吧,朕都给你,全都给你,只要你敢坐。”
这诛心之语,如同毒刺,直指那最敏感的禁区。
殿内的宗亲们这时候有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后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林曌面对这般话语指控,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
她反而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透着平静。
“父皇这般看待女儿,真是令人心寒。”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众人,落在了御阶之上的龙椅上。
“想来,我那早亡的母亲,当年在深宫之中,也是如此觉得心寒的吧。”
提及那个被其刻意遗忘,出身卑微的宫女,林承基的面色瞬间僵硬,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那疯狂的气势都为之一滞。
随即,一种被戳中最隐秘痛处的羞恼和暴怒猛地涌上心头,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吼叫起来。
“你这忤逆不孝之女!安敢讽刺朕?朕乃你的父亲!是你的君父!难不成……难不成你今日杀了兄长还不够,还要将朕一并杀之吗?!来啊!朕就在这里!”
看着他气急败坏、色厉内荏的模样,林曌这才轻轻笑了一声。
“父皇这样,儿臣心里就好受多了。”
她缓缓说道,字句清晰。
“你我父女之间,本就无甚感情可言。父皇扪心自问,林鉴岳在您心中,难道就真的有多重的分量?不过是一个还算看得过眼,暂时用得顺手的皇子罢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剖开那层虚伪的父子情深。
“父皇又何必在此,佯作这般伤心欲绝之态?演给谁看呢?”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父皇您那九五之尊的皇位更重要?”
“你……你胡说!”
林承基像是被人彻底剥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最不堪的真实,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慌,但随即被更加汹涌的怒意覆盖。
他指着林曌,手指颤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形。
“逆女!你懂什么?昔日朕还是皇子时,亲眼目睹诸多兄弟为争这皇位,死的死,废的废!那是血淋淋的教训!朕就知道……就知道朕的孩子也逃不掉!谁都逃不掉!”
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些狂乱,死死盯着林曌。
“你也不例外,你今日杀兄逼父,来日你的孩子也会如此。朕等着看,朕届时会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和你子嗣的下场。”
面对这恶毒的诅咒,林曌非但没有动怒,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明显,甚至带着一丝轻松。
“父皇勿忧。”
她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儿臣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这句话如同一个休止符,瞬间掐断了林承基所有的诅咒和咆哮。
他愣住了,张着嘴,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惊住了。
不会有孩子?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根本不在意什么血脉延续,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此刻掌控的权力。
这种纯粹不带任何传承欲望的权力追逐,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和陌生。
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林曌不再多言,转向身后已经跟上来,正肃立待命的赵青,淡淡吩咐道:“送陛下回御寝休息吧,他……累了。”
赵青神色一凛,郑重抱拳躬身:“喏!”
随即,他带着两名气息沉稳的亲兵,迈步走向林承基。
林承基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他看着走向自己的赵青,又看看下方那个玄衣如墨,掌控了一切的身影,伸手指着林曌,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化无力放下手。
“好……好……好……”
他连道数声“好”,每一声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绝望。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猛地一拂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却又带着一丝维持最后尊严的固执,转身向后殿走去。
赵青立刻带人默默跟上,既是护送,也是监视。
待林承基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林曌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踏上御阶,来到了那张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龙椅之前。
她没有坐下。
只是伸出白皙修长的手,一把抓起了御案之上那方沉甸甸大印。
她将大印在手中随意地掂了掂,感受着那份重量。
然后,转过身,面向殿中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宗室皇亲。
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没有杀气,却带着一种比杀气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林曌将手中的大印轻轻放在御案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本宫欲节制天下兵马。”
她微微停顿,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
“谁赞成?”
“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