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被人拆散了骨架,又拿糨糊胡乱粘起来,稍微动一动念头,那股钻心的疼就顺着四肢百骸往天灵盖上窜。
萧景珩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望不到头的黑河里沉浮了许久,耳边全是嗡嗡的嘈杂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还有风吹过破碎窗棂的呜咽声。
“……别吵。”
他试图皱眉,却发现连眼皮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夫君?你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像是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拨开了混沌的迷雾。
萧景珩猛地睁开眼。
入目不是地狱的烈火,也不是北境凄冷的雪原,而是承尘上那早已褪色的描金彩绘——这是大周皇宫偏殿特有的规制。
他还活着。
“别乱动,你身上断了三根肋骨,左腿骨裂,内脏也有震荡……”
一张略显憔悴却依旧明媚的小脸凑了过来,林晚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底却亮得惊人。她一边按住他试图起身的肩膀,一边絮絮叨叨地报着伤情:“好在你底子好,那种尸线虫的毒虽然霸道,但归元散用得及时,没伤到根本。就是这几天你得像个蚕宝宝一样躺着了。”
萧景珩定定地看着她。
她脸颊上还蹭着一道没擦干净的灰,发髻也有些松散,身上那股好闻的药香里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一点也不美,甚至可以说有些狼狈。
但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风景。
“月月。”
他张了张嘴,嗓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把沙砾。
“我在。”林晚吸了吸鼻子,眼眶又要红,却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们在家了,没事了。”
萧景珩费力地抬起右手——那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肿得像个熊掌。他想摸摸她的脸,却只能笨拙地蹭了蹭她的下巴。
“赢了?”
“赢了。”林晚握住他的“熊掌”,把脸贴在掌心,“那个疯子死了,国师变成了一堆骨头。城里的百姓也都醒了,虽然这几天还会有些戒断反应,但我已经让济世堂熬了安神汤,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萧景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劫后余生的庆幸像潮水般涌上来,他刚想说句什么温存的话,或者干脆再睡个昏天黑地,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悲怆至极的哭嚎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请摄政王殿下主持大局!”
“呜呜呜,先帝啊,您走得好惨啊……”
萧景珩:“……”
那刚升起的一点旖旎心思,瞬间被这丧乐般的哭嚎声震得粉碎。
他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外面……怎么回事?”
林晚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从昨天半夜就开始了。文武百官,还有那些宗室王爷,在金水桥跪了一地。说是陛下驾崩,太子……哦不对,那个疯子没有太子,小皇子又太小,现在大周群龙无首,京城乱成一锅粥,都在等你醒来拿主意呢。”
萧景珩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厌烦。
他对那张龙椅没兴趣,对这群见风使舵的大臣更没兴趣。他拼命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给林晚一个安稳的家,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更大的牢笼。
“让铁牛把他们轰走。”萧景珩冷冷道,“就说我死了。”
“我也想啊。”林晚苦着脸,从床头端过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可是铁牛现在是禁军统领了,正在外面维持秩序呢。而且……”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
“郑皇后……一直在外面跪着。”
萧景珩猛地睁开眼。
“她抱着小皇子,已经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林晚声音低了下去,“她说,这江山是司马家的,但这烂摊子,只有你能收拾。她是来……托孤的。”
萧景珩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个在丹炉顶上,身体迅速枯萎、最后只剩下一把枯骨的兄长。
那个疯子在最后一刻,把江山还给了他。
这哪里是还,分明是最后一次算计。那个疯子知道,他萧景珩虽然狠,虽然冷,但只要这江山还是司马家的,只要这百姓还是大周的子民,他就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
“扶我起来。”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铁。
“你疯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起来?”林晚急了。
“起不来也要起。”
萧景珩咬着牙,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若是让他们这么哭下去,这大周没亡在戎狄手里,先被他们哭亡了。”
此时的京城,刚经历了一场生化浩劫。百姓惊魂未定,物资短缺,城防空虚。如果这时候再因为皇位之争引起内乱,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露面。
哪怕是躺着,也得露这一面。
林晚拗不过他,只能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在他身后垫了三个大迎枕,让他勉强半坐起来。
“来人。”
萧景珩哑声喝道。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常春弓着腰,小跑着进来,一见萧景珩醒了,老泪纵横:“主子!您可算醒了!奴才这就去通报……”
“不用通报。”
萧景珩打断了他,目光越过常春,看向殿外那片惨白的天光。
“把门打开。”
“让郑皇后进来。”
“至于其他人……”萧景珩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弧度,“让他们跪着。没本王的命令,谁敢起来,就当乱党论处。”
常春浑身一激灵,那种熟悉的、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又回来了。
“是!奴才遵命!”
片刻后,一身素缟的郑皇后,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皇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昔日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此刻发髻散乱,双眼红肿,怀里的孩子因为受了惊吓,正在哇哇大哭。
她一进门,看到靠在床头、面色苍白如纸却依然威压逼人的萧景珩,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璟弟……”
她未语泪先流,声音凄惶,“嫂嫂求你,救救我们孤儿寡母,救救这大周吧!”
林晚有些不忍,上前想要扶她,却被郑皇后轻轻推开。
她将怀里大哭的孩子高高举起,面向萧景珩。
“陛下走了……国师死了……这朝堂上下,这京城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把椅子!钰儿才三岁啊!他若是坐上去,那就是坐在火坑上!”
“嫂嫂知道你受了委屈,知道你不想管这烂摊子。可是……”
郑皇后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这天下,除了你,没人镇得住。”
“你若不接,我们母子,明日便是死人。”
萧景珩冷眼看着这一幕,目光落在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虽然年幼,但眉眼间依稀有着几分文宣帝的影子。
这是司马家最后的血脉了。
也是他那个疯子哥哥,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痕迹。
“别哭了。”
萧景珩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郑皇后一愣,哭声戛然而止。
“把玉玺留下。”
萧景珩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带着孩子回后宫去。只要我在一日,没人敢动你们孤儿寡母一根手指头。”
郑皇后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后便是如释重负的虚脱。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方染血的传国玉玺,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萧景珩的床边。
“多谢……多谢摄政王!”
她改口很快,也很聪明。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大周的天,变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郑皇后,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晚看着那方玉玺,又看了看萧景珩那张写满疲惫的脸,心里一阵发酸。
“你何必……”
“总得有人收拾残局。”
萧景珩睁开眼,目光落在林晚身上,那眼底的冷硬瞬间化作了一汪春水。
“而且,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这天下若是不安稳,我们的家……又怎么能安稳呢?”
林晚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的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傻瓜。”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萧景珩微微一笑,牵动了伤口,疼得嘴角抽搐,但他还是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拍了拍林晚的后背。
“是啊。”
“不过,有个神医当媳妇,傻点……也没事吧?”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报——!”
铁牛的大嗓门穿透了厚厚的宫墙。
“王爷!不好了!那群老顽固听说您醒了,非要闯进来!还有户部尚书那个老抠门,说国库空了,连给死人买棺材的钱都没了,正在外面撞柱子呢!”
萧景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黑线。
“这群老东西……”
他咬牙切齿地撑着床板。
“月月,扶我起来。”
“我要去教教他们,什么叫……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