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长安城墙,历经千年风雨,依旧如一条巨龙般盘踞在关中平原上。
只是今日的长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天空中铅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塌城楼。两万身披玄甲、杀气腾腾的铁骑,在距离明德门五百步外列阵。战马的响鼻声、铠甲的摩擦声,汇聚成一股肃杀的洪流,直逼城下。
“奇怪……”
铁牛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俺记得明德门平日里也是有守军的啊,怎么今儿个……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城楼上空荡荡的,旌旗倒是插了不少,全是明黄色的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但守城的士兵、巡逻的队伍,甚至连平日里负责开关门的更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座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不对劲。”
萧景珩勒住缰绳,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头,“太安静了。如果是皇兄设防,此刻应该是弓弩齐备,滚木礌石堆积如山才对。”
“会不会是空城计?”林晚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她的心里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虽然隔着厚厚的城墙,但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从城里飘了出来。那是“长生金丹”特有的味道,是死亡的香水。
“管他什么计!”
一名副将忍不住了,他是京城本地人,家中老母妻儿都在城里,此刻心急如焚,“王爷!既然没守军,咱们直接攻城吧!云梯和冲车都准备好了!”
萧景珩沉默片刻,缓缓举起了右臂。
“攻城营,准备!”
“咯吱——咯吱——”
巨大的攻城冲车被推了出来,几十架云梯也蓄势待发。
就在大军即将发起冲锋的一刹那。
“咚!咚!咚!”
城楼上,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声。
但这鼓声不是战鼓,而是……喜鼓。
紧接着,一阵欢快、喜庆,甚至带着几分轻浮的丝竹管弦之声,从城墙后面飘了出来。那曲调,竟然是宫廷里用来庆祝万寿节的《霓裳羽衣曲》。
“这……”
正准备冲锋的士兵们都愣住了。
这是打仗呢,还是唱戏呢?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城墙上突然冒出了无数个人头。
“出来了!是守军吗?!”
“不对!看衣服!那是……那是老百姓!”
只见城墙的垛口后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他们没有穿盔甲,手里也没有拿兵器。
男的穿着长衫短褐,女的穿着罗裙袄子,甚至还有许多抱着孩子的妇人,和拄着拐杖的老人。
他们就像是过节看灯会一样,挤满了整个城头。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一种表情。
笑。
那种极其夸张、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了牙龈的……僵硬笑容。
“嘻嘻……嘿嘿……”
怪异的笑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从城头压了下来,比刚才的战鼓声还要刺耳。
“那……那是俺娘!”
突然,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崩溃地大喊起来,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娘!您怎么在上面?!快下来啊!”
“那是隔壁王婶!还有李铁匠!”
“天哪!那是我家二丫!她才五岁啊!”
军阵瞬间乱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认出了城墙上的人。那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的邻居,是这京城里最无辜的百姓!
此刻,这些百姓却被当成了“人肉盾牌”,密密麻麻地挡在城墙上,挡住了大军前进的道路。
“别过来……嘻嘻……别过来……”
一个被绑在垛口上的老妇人,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发出尖锐的笑声。她的眼睛通红,瞳孔扩散,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而在她身后,一个穿着禁军服饰、但同样面容扭曲的士兵,正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脸上也挂着那种诡异的笑容。
“这是……这是什么妖法?!”
铁牛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怕流血,不怕拼命,哪怕面对北境那些缝合怪他也敢冲上去砸两棍子。
但这……
这让他怎么下手?!
“都别动!”
萧景珩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了极点的暴怒,“全军止步!后撤三十丈!”
他看得清楚,那些百姓不仅仅是被绑架了。
他们的状态……不对劲。
“月月。”他转头看向林晚,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你看出来了吗?”
林晚此时正举着望远镜,手在微微颤抖。
镜头里,那些百姓的脸清晰可见。
他们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红色的血管在搏动,那是“金丹”药力发作的征兆。他们的关节僵硬,动作机械,就像是一个个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他们……都被喂了药。”
林晚放下望远镜,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
“而且是加强版的。药物已经侵蚀了神经,他们现在……既是人质,也是……炸弹。”
“炸弹?”萧景珩瞳孔一缩。
“对。”林晚指着城墙上几个脸色红得不正常的壮汉,“看到他们的脖子了吗?血管暴起,那是血压极高的表现。只要稍微受点刺激,或者听到某种指令……他们就会像北境那些怪物一样,血管爆裂,甚至……发狂攻击身边的人。”
“那个疯子……”
萧景珩闭上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这是要用满城的百姓,来赌我的刀,敢不敢挥下去。”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攻城?那就是屠杀百姓,大逆不道,丧尽天良。就算打下来了,这支军队的军心也散了,每个人都会背负上一辈子的罪孽。
不攻?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上面受折磨,看着那个躲在皇宫里的恶魔逍遥法外?
“景王殿下——!”
就在两军僵持之际,城楼正中央的城楼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尖细、阴柔的声音。
众人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大红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
他长得很年轻,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沧桑和邪气。
正是当朝国师,蓬丘子。
“贫道代陛下,恭迎景王殿下凯旋。”
国师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景珩,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意。
“陛下说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动刀动枪的。今日万寿盛会,全城百姓都在为陛下祈福,为大周庆贺。”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还在傻笑的百姓。
“殿下看看,这满城的欢声笑语,这盛世景象,难道您忍心破坏吗?”
“放你娘的屁!”
铁牛气得破口大骂,“你管这叫盛世?!你个妖道!有种你下来!爷爷一棍子把你砸成肉泥!”
国师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粗鄙。”
他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铁牛,直直地落在萧景珩和林晚身上。
“景王殿下,还有……王妃娘娘。”
“陛下知道你们在北境立了大功,也知道你们带回了什么东西。”
“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阴森起来。
“你们带回来的那点解药,救得了几个人?十个?百个?”
“但这城里,可是有三十万百姓啊。”
“而且……”
国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铃铛,轻轻摇晃了一下。
“叮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
城墙上,原本还在傻笑的百姓们,突然齐齐停下了动作。他们的表情变得痛苦扭曲,双手抱住脑袋,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啊——!头好痛!”
“救命啊!有虫子!脑子里有虫子!”
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城下的士兵们心如刀绞。
“住手!”
萧景珩暴喝一声,手中的长刀指向城楼,“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
国师按住了铃铛,惨叫声渐渐平息,百姓们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呆滞状态。
“陛下想念弟弟了,想请殿下和王妃……入宫赴宴。”
“不过,这大军嘛,就免了。毕竟人多眼杂,惊扰了圣驾就不好了。”
他微微一笑,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只许殿下和王妃二人进城。”
“只要你们进来,贫道保证,这些百姓……还能多活几天。”
“否则……”
他再次举起铃铛,作势要摇。
“不可!王爷不可啊!”
身边的副将们纷纷劝阻,“这就是鸿门宴!您要是进去了,那就是羊入虎口啊!”
“是啊王爷!咱们可以围城!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萧景珩没有说话。
他看着城墙上那些痛苦、麻木的脸庞,看着那些士兵们绝望的眼神。
围城?
城里已经断粮了,这些百姓全靠那种透支生命的“金丹”活着。每多拖一天,就会有无数人死去。
而且,那个疯子皇帝,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他就是在逼他。
用三十万条人命,逼他低头,逼他入局。
“夫君。”
一直沉默的林晚,忽然伸出手,握住了萧景珩冰凉的手掌。
萧景珩转过头,看到了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我们进去。”
林晚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萧景珩刚想说什么。
“我有办法。”
林晚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腰间的药囊。
“别忘了,我是素问的传人。”
“那个妖道虽然控制了人,但他控制不了……风。”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此时正值黄昏,起风了。而且是……南风。
“只要我们进了城,接近了那个‘母阵’,我就有机会……”
林晚凑到萧景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萧景珩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变成了深深的担忧。
“太冒险了。”
“不冒险,这三十万人就没救了。”
林晚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而且,我相信你。”
“你说过,你会护着我的,对吗?”
萧景珩看着她,许久,许久。
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好。”
“那就……入局。”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两万大军,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
“全军听令!”
“后撤十里!扎营!”
“没有本王的响箭为号,任何人不得擅动!”
“若明日午时本王还未出来……”
萧景珩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那就攻城!不用管我们!杀进皇宫!斩杀妖道!”
“王爷——!!!”
将士们跪倒一片,泣不成声。
夕阳下,那扇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仿佛是一张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
萧景珩和林晚,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座已经沦为鬼域的长安城。
这一去,或是力挽狂澜,或是……粉身碎骨。
但他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