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永恒。
当沈渔拨开最后一道垂落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藤蔓,刺目的天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他习惯了幽暗的瞳孔,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站在一个缓坡的底部,身后是隐藏着暗渠出口的、杂草丛生的乱石堆。身前,是一片起伏的、望不到边际的荒丘。
灰白色的墓碑东倒西歪,如同被打断的牙齿,零星矗立在枯黄的野草与低矮的灌木之间。一些腐朽的棺木露出边角,被风雨侵蚀成诡异的形状。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不速之客。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息。
这里就是乱葬岗。师父手札中记载的,暗渠的终点。
他成功了。他逃出了那座城池,摆脱了听竹书院筑基修士的直接威胁。
但沈渔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脱离狼窝、又入虎穴的凝重。乱葬岗绝非善地,这里阴气汇聚,是滋生邪祟的温床,更是某些修炼阴邪功法或驱使鬼物之流偏爱的场所。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辨别了一下方向,他选择朝东南方前行。那边地势相对较高,林木也更为茂密,更适合隐匿行踪。
脚踏在松软的土地和枯枝败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却驱不散这片土地自带的阴冷。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一边前行,一边运转《镇渊清秽本愿经》,警惕地感知着周围。背后的黑剑传来一如既往的冰冷,在这阴煞之地,那死寂之感似乎与周围的环境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让他心头愈发警惕。
行不过里许,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密集的枯木林。林木枝桠扭曲,如同挣扎的鬼爪。
就在他即将踏入林子的瞬间,异变陡生!
“叮铃……叮铃……”
一阵清脆却诡异的铃铛声,毫无征兆地从林子深处传来。那铃声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不疾不徐,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跳上,让人气血微微翻腾。
沈渔脚步猛地顿住,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紧接着,林子深处影影绰绰,走出了三道身影。
为首一人,身穿一件浆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杏黄色的破旧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面容干瘦,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手中持着一杆惨白色的、顶端悬挂着三个黑色小铃的招魂幡。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人”。
它们穿着寻常的粗布衣服,但动作僵硬,面色青白,眼神空洞,行走间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微脆响,周身缭绕着淡淡的黑气。
尸傀!
而且是被那持幡道人以邪术操控的、具有一定行动能力的尸傀!
“啧啧啧,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碰到活人。”那黄袍道人停下脚步,铃铛声也随之停止。他上下打量着沈渔,目光在他背后那用破布包裹、却依旧散发出不凡气息的黑剑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小子,看你身上死气缠绕,印堂发黑,怕是命不久矣啊。”道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不如让道爷发发慈悲,送你一程,也免得你在这世上受苦。你背上那东西,看着挺沉,道爷帮你拿着,如何?”
沈渔心中冰冷。果然是冲着黑剑来的!这剑的气息,对于这些常年与阴邪打交道的修士而言,如同黑夜中的明灯!
他沉默不语,只是缓缓调整着呼吸,体内微薄的灵力开始加速运转。面对一个操控尸傀的邪修,逃跑很可能将后背暴露给对方,唯有……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黄袍道人见沈渔不答,冷笑一声,手中招魂幡轻轻一晃。
“叮铃!”
铃声再响!
他身后那两具尸傀空洞的眼窝中,猛地亮起两点猩红的光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带着浓郁的尸煞之气,一左一右,如同捕食的猎豹,朝着沈渔猛扑过来!速度竟是快得惊人!
腥风扑面!
沈渔瞳孔收缩,在那尸傀利爪即将触及身体的刹那,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过左侧尸傀的扑击,同时右脚灌注灵力,狠狠踹在右侧尸傀的膝盖关节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尸傀身形一歪,扑势顿减。
但左侧尸傀的攻击已至!带着恶臭的爪子横扫向他的咽喉!
沈渔来不及闪避,只能竖起左臂格挡!
“嗤啦!”
布帛撕裂声响起,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留下了几道深可见骨的黑色抓痕,一股阴寒的尸毒顺着伤口急速蔓延!
他闷哼一声,借力向后急退,与两具尸傀拉开距离。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迅速发黑溃烂的伤口,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不能缠斗!必须速战速决!尸毒入体,拖延下去,他必死无疑!
他的目光越过再次扑来的尸傀,死死锁定在那摇动铃铛、好整以暇的黄袍道人身上。
擒贼先擒王!
心念电转间,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面对再次扑至身前的两具尸傀,他不闪不避,反而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余的大半灵力,疯狂灌入双腿!
下一刻,他身体低伏,如同贴地疾奔的猎豹,以毫厘之差从两具尸傀攻击的缝隙中悍然穿过!目标直指后方的黄袍道人!
“嗯?!”黄袍道人显然没料到沈渔如此悍勇,竟敢直冲自己而来!他脸色微变,手中招魂幡急摇!
“叮铃铃——!”
铃声变得急促而尖锐,如同魔音灌脑!
沈渔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眼前幻象丛生,无数冤魂厉鬼的哀嚎仿佛直接在灵魂中炸响!前冲的势头不由得一滞!
而就是这么一滞的功夫,那两具尸傀已嘶吼着转身,再次扑至他的身后!腥臭的爪风已然触及他的后背!
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生死一线间,沈渔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
他猛地扭腰转身,不再试图攻击黄袍道人,而是将背后那一直用破布包裹的黑剑,连鞘带柄,当做一根沉重的铁棍,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扑来的两具尸傀,横扫而出!
他没有拔剑,也不敢拔剑。他赌的是这柄承载着无尽秽恶与死寂的剑,其本身的存在,对这些阴邪之物,便是最大的克制!
“呜——!”
黑剑破空,发出低沉的风啸。剑身包裹的破布在挥动中散开一角,露出了其下黝黑无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剑体。
就在黑剑即将与尸傀接触的刹那——
异变发生了!
那两具凶戾无比的尸傀,猩红的眼窝中竟猛地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它们前扑的动作硬生生僵住,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啸,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周身缭绕的黑气如同沸汤泼雪般急速消融、溃散!
就连后方那摇动招魂幡的黄袍道人,也在黑剑显露的瞬间,脸色骤然大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事物,手中的铃声都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不可能!这是……!!”
他的惊呼声戛然而止。
沈渔横扫的黑剑,已然触及尸傀。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灵力爆发的轰鸣。
接触的瞬间,那两具尸傀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蜡像,从接触点开始,身体无声无息地、迅速地瓦解、崩散,化作最细微的黑色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连同它们体内的尸煞之气、残存的怨念,一切属于“阴邪”范畴的存在,都在那黑剑散发的、绝对的死寂与“归无”之意面前,彻底湮灭!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沈渔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黄袍道人因极度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
道人手中的招魂幡不再摇动,铃铛寂然无声。他死死盯着沈渔手中那柄再次被破布匆忙掩盖起来的黑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步步向后退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东西……怎么会……”
他话未说完,猛地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连那杆视若性命的招魂幡都顾不上拿,连滚爬爬地窜入枯木林深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沈渔没有去追。
他拄着黑剑,单膝跪地,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淋漓。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黑剑那无差别散发的死寂意念吞噬。
他低头,看向手臂上那依旧在蔓延的黑色抓痕。尸毒并未因尸傀的湮灭而消失,反而因为刚才强行催谷灵力而扩散更快,整条左臂都已变得乌黑肿胀,剧痛钻心。
他必须立刻解毒。
挣扎着站起身,他看了一眼黄袍道人遗落在地上的那杆招魂幡,没有去碰。这东西邪门得很,沾染不得。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中毒的左臂和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朝着乱葬岗更深处,那片据说生长着几种能克制普通尸毒的阴属性草药区域走去。
阳光透过云层,将他蹒跚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死寂的荒丘之上。
前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