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上下,自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旨意传来后,便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与忙碌之中。
往日里那些勋贵世家的矜持与体统,此刻仿佛都被这“皇亲国戚”的殊荣冲淡了,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薛姨妈往王夫人房里跑得愈发勤快,几乎每日必至。两人屏退左右,在内室里嘀嘀咕咕,声音压得极低,时而能听见王夫人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时而又是薛姨妈带着几分算计的轻笑。
贾母整日笑呵呵的,看着儿孙们忙碌,享受着这份烈火烹油般的富贵荣耀。家中姊妹,除了黛玉依旧淡淡的,探春、迎春、惜春乃至底下有头脸的丫鬟们,都是一副欢喜不禁的模样。
下人们更是了不得,走起路来都带着风,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仿佛自家姑娘封了妃,他们也都成了半个皇城司的人。
然而,这泼天的富贵与狂欢之后,一个极其现实且沉重的问题,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修建省亲别苑。
元春虽是荣国府贾政的长女,但省亲乃是整个贾氏宗族的荣光与大事。宁荣两府的主事人聚在一处,连着商议了几日,最终定下章程:
修建初期的庞大资金,由家底相对厚实些的荣国府先行垫付;宁国府则贡献出偌大的会芳园,将其中的亭台楼阁、墙垣山石、乃至那些繁茂的古树名木,能拆的拆,能移的移,统统挪用到新规划的省亲别苑——大观园中。
又特意从江南请来了精于园林设计的山子野老先生主持规划。
旨意一下,两府里里外外顿时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彻底忙碌起来。
采买的、督工的、清理旧园的、规划新址的……人来人往,车马喧嚣,昔日宁静的国公府邸,俨然成了一处巨大的工地。
这可真真愁坏了当家奶奶王熙凤。
垫付与调度那如同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监管各处工程的款项支出、协调府内府外千头万绪的事务……这些沉甸甸的担子,几乎全压在了她一人肩上。
贾政是个不通俗物的清贵老爷,整日只知与清客们谈诗论画;贾赦荒淫好色,只顾自己享乐;贾母年事已高,早已不管这些琐事;王夫人表面上吃斋念佛,实则将财政大权紧紧攥在手里,遇到这等大事却只知躲清静;邢夫人更是没什么本事,不添乱已是万幸。
算来算去,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竟只有她凤辣子一人硬撑着顶事。
她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连口安稳茶都难得喝上。偏生这个时候,她那不省心的丈夫贾琏,又不知跑到哪个粉头窝里快活去了,竟是连着好几日不见人影。
这日,凤姐刚在耳房里打发了来回报印子钱收益的来旺媳妇,只觉得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直跳,刚端起一碗温茶要喝,就见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贾琏带着一身酒气和外头的寒气,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凤姐心头火起,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发出“哐”一声脆响,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碴子刮过琉璃:“哟!这不是咱们琏二爷吗?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还认得自个儿家住哪条街、哪个门吗?”
贾琏自知理亏,见她粉面含煞,柳眉倒竖,心下先怯了三分,忙堆起满脸笑容,凑上前去,伸手欲扶她肩膀:“我的好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这不是…外面有事绊住了嘛…快坐下,仔细站累了。”
凤姐一把甩开他的手,扭身坐下,看也不看他。
贾琏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好一阵温言软语,直将外面听来的新鲜趣事、时兴笑话说了几箩筐,见凤姐脸上冰霜稍霁,神色略有缓和,这才觑着空子,小心翼翼地笑道:“奶奶…家里如今…可还有富余的银子?”
凤姐一听,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比先前更旺三分!她猛地抓起方才放下的那个粉彩牡丹盖碗,劈手就朝地上摔去!
“哐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瓷片与茶水四溅!
“我说呢!”凤姐站起身,指着贾琏的鼻子,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刻骨的讥讽,“怪不得肯挪动您那金尊玉贵的脚,踏进这门槛了!原来是外头没了嚼用,想起家里还有个钱匣子了!
二爷早说啊!何必劳动您亲自回来?打发个小厮回来支取不就是了!没得玷污了二爷的身份!”
贾琏被吓得一哆嗦,连连后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不迭地作揖告饶:“好奶奶!好奶奶!你小声些!实在是正经事,不然我也不敢来烦你…我…”
“正事?”凤姐双手叉腰,凤眼圆睁,“什么正事能比娘娘省亲的事还大?!如今阖府上下,谁不绷紧了弦儿忙这事?偏你二爷清闲,还有空往外头寻‘正事’!”
贾琏这才猛然想起省亲这茬,脸上也露出些郑重神色,忙问:“如今这园子…修得如何了?银子…可还凑手?”
提到这个,凤姐像是被抽走了力气,颓然坐回椅中,愁容满面,连连摇头:“快别提了!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不要钱?
如今又要修这劳什子的省亲别院!光是听山子野老先生估算,少说也得几十万两银子才能勉强支应!府里如今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儿为着宫里打点,已是掏空了大半,如今哪里还能立时拿出这么一大笔现银来?
总不能…总不能让我厚着脸皮去求老太太,把她老人家的体己钱都拿出来填这个窟窿吧?太太那边…哼,更是只念佛,不管事!真真是要愁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