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明晃晃地透过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懒洋洋的光斑,已经爬得老高。诸葛青才裹着被子,哼哼唧唧地从床上挣扎起来,头发乱得像鸟窝。他趿拉着拖鞋,迷迷瞪瞪地晃进卫生间,牙刷塞进嘴里,薄荷的辛辣刺激得他一个激灵,脑子才慢慢开始转动。
泡沫糊了一嘴,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睡眼惺忪的脸,思绪却早飘没了影。林妹妹这会儿在干嘛呢?是在窗边看书,还是被哪个姐妹拉去说话了?贾宝玉那牛皮糖是不是又黏上去了?……啧。他胡乱漱了口,冷水扑了脸,那点残存的睡意彻底跑光,心里头那点惦记却愈发清晰起来。
也顾不上吃早饭,他一头扎回自己房间,反手锁了门。三下五除二扯掉睡衣,换上新衣。心念急急一动,周遭熟悉的景物瞬间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晨光熹微。林黛玉早已起身,斜倚在窗边铺了锦垫的椅上,手捧一卷诗集。窗外几株瘦竹映着晨光,在青石砖地上投下疏朗的影子。她读得入神,纤指偶尔拂过书页,眉尖微蹙,似在咀嚼诗中深意。
自打薛家母女住进梨香院,贾宝玉着实新鲜了好一阵。那薛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谈吐温婉,宝玉见了便如得了新奇的宝贝,整日“宝姐姐”长、“宝姐姐”短地围着她转。宝钗也总是含笑应对,温柔和顺。黛玉冷眼瞧着,心中倒也松快了几日,难得耳根清净。只是宝玉那性子,新鲜劲头过了,便觉宝钗虽好,却少了林妹妹那份天然的灵秀、言语间的机锋与时而流露的小性儿,终究还是巴巴地往黛玉跑得更勤了。黛玉虽烦他聒噪,却也懒得再费唇舌,多半由紫鹃挡着,只说自己要静养看书。
此刻,难得的晨间静谧被门外丫鬟的通报声打破:“林姑娘,宝姑娘来了。”
黛玉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放下书卷,淡淡道:“请宝姐姐进来。”
帘栊轻响,薛宝钗款步而入。衣着素净,跟大嫂子差不多,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婉得体笑容,行动间环佩不闻其声,端的是大家闺秀风范。
“林妹妹好雅兴,大清早便读起诗来了。”宝钗声音清润,目光扫过黛玉案上的诗集,笑意更深。
“宝姐姐请坐。”黛玉起身让座,示意紫鹃上茶,“不过是闲来无事,翻几页解闷罢了。姐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她心中惦记着青大哥说今日要早些来,带些新奇玩意儿给她看,只想快点应付过去。
宝钗在黛玉对面的绣墩上坐了,姿态端庄优雅,目光落在黛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原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昨儿个在母亲处,得了一本新近注评的《女戒》,注解精当,发人深省。想着姐妹们平日一处,或吟诗作画,或说笑顽闹,虽也雅致,但终究女儿家立身处世,这明理守礼的根本也不能轻忽了。便想着邀妹妹和众位姐妹一道,去暖阁聚聚,咱们一同研习研习,彼此切磋印证,也好明些处世之道。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黛玉一听,心中便是一沉。《女戒》?又是这等束缚人的劳什子!宝姐姐这“好意”来得未免太是时候。她本能地就想拒绝,只想等着青大哥来,听他讲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或是摆弄那些神奇的小物件。
“宝姐姐这般好意,倒教我惶恐了。”黛玉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带着点疏离,语气也显出几分恹恹,“只是…不瞒姐姐,我这身子骨儿不争气,前几日受了点风,咳疾又有些反复,精神总是不济。姐妹们若都去了,独我怕扰了大家的清静雅兴,反而不美。”她说着,还适时地以帕掩口,轻轻咳了两声。
薛宝钗却像是早料到她会推辞,笑容丝毫未变,反而起身走近,极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黛玉的肩头,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声音更是温和体贴:“妹妹说的哪里话。我知你身子弱,特意将时间定在明日午后。暖阁里地龙烧得旺,还熏了些安神定喘的药香,最是养人。我已吩咐她们备了上好的冰糖燕窝粥,温温地煨着。妹妹只管安心坐着,便是听一听也是好的。探春妹妹、迎春姐姐、惜春妹妹,还有大嫂子那里,我都已邀过了,她们都道必来呢。”她语气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堵死了黛玉的退路,点明众人都去,她若不去,便是特立独行,不识抬举了。
黛玉心中暗恼,这薛宝钗行事滴水不漏,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倒显得自己若是再推拒,便是矫情任性、不识好歹了。她抬眼,对上宝钗那双含着温和笑意却深不见底的水杏眼,知道今日这关是躲不过去了。罢了,横竖青大哥知道自己在哪,总找得到。
她只得压下心头的不快,面上重新挂起淡淡的、无可挑剔的微笑,起身道:“姐姐思虑得如此周全,倒叫我惭愧了。再要推辞,倒真是我的不是了。既如此,便叨扰姐姐雅意了。”
薛宝钗眼中笑意更浓,亲热地挽起黛玉的手臂:“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走吧,咱们一同过去,她们想必也快到了。”她一路与黛玉说笑着,谈着园中新开的梅花,赞着黛玉房里的陈设清雅,言谈举止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周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黛玉心中冷笑,面上也只能虚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