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皇城,落叶铺满了朱雀大街。
新的工坊沿着运河两岸如春笋般立起,医学院培养的第一批女医官已奔赴各州,北疆设省后的第一批秋粮正在入库——一切都朝着苏浅宁与夜景洐绘制的蓝图稳步前行。
然而,总有些影子,固执地停留在旧日的梦里。
城西,荒废的前朝国师府。
断壁残垣间,杂草已长得齐腰高。
曾经香火鼎盛、门客如云的玄机观,如今只剩下一尊歪斜的三清石像,半边脸埋在苔藓里。附近的百姓都说这里闹鬼,夜晚常有诡异的诵经声,孩童们被严厉告诫不得靠近。
此刻,子时三刻。
一道佝偻的身影,裹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袍中,悄然穿过坍塌的月亮门。
他的脚步很轻,轻得像一片落叶,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落脚处连最脆弱的枯枝都未曾折断——这是极高明的轻功。
黑袍人在主殿废墟前停下,缓缓摘下兜帽。
月光洒下一片惨白,照亮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玄机子。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连前朝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国师,如今只剩下一具形销骨立的躯壳。
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火,那是执念,是不甘,是七十载修为也化不开的滔天恨意。
“师尊。”
阴影里走出三个同样黑袍的身影,躬身行礼。他们是玄机子最后的三名亲传弟子,也是前朝皇室最后的死士。
“都准备好了?”玄机子的声音沙哑如碎瓷摩擦。
“是。”为首的大弟子低声道,“按师尊吩咐,我们在城南贫民窟、城东码头、还有西市胡商聚集处,各埋下了三十人。这些人都是这些年暗中培养的孤儿,绝对忠诚,且与朝廷没有任何户籍关联。”
玄机子缓缓点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前朝末代太子周岁时,他亲手挂上的护身符。
太子早已化作黄土,这玉佩却成了他心中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夜景洐…苏浅宁…”他咀嚼着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淬了毒,“他们以为赢了?改朝换代,推行这些奇技淫巧,就能抹去三百年的正统?笑话!”
“师尊息怒。”二弟子上前一步,“根据我们在宫里的眼线回报,十日后是夜景洐的生辰,虽不大办,但各国使节都会进宫朝贺。那日宫门查验会相对宽松,正是…”
“不。”玄机子打断了他。
三个弟子都是一愣。
“同样的错误,老夫不会犯第二次。”玄机子转过身,望着皇宫的方向,眼中幽光跳动,“之前,我们输在何处?输在太小看那个女人了。”
“苏浅宁此人,心思缜密,最擅防患于未然。”玄机子冷声道,“寻常的刺杀、下毒、制造混乱,在她面前都如儿戏。我们要击垮新朝,必须击中他们最核心、最无法防备之处。”
“师尊的意思是?”
玄机子从怀中取出一卷发黄的羊皮纸,缓缓展开。月光下,隐约可见上面绘制着复杂的山川地形,还有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
“这是…”大弟子瞳孔一缩。
“龙脉图。”玄机子一字一顿,“前朝真正的核心机密,历代只有皇帝与国师知晓。图中标注的,是支撑国运的九州龙脉结点。”
三个弟子倒抽一口凉气。
“夜景洐登基后,必定会依照惯例祭祀天地,但他祭的,是新朝的天。”玄机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狠毒,“若我们在祭祀大典当日,同时在三个龙脉结点施以血咒…龙脉震动,天象必显异兆。届时,我们再散布流言:新朝无德,天降灾殃,国祚不久!”
二弟子迟疑道:“可师尊,血咒之术乃逆天而行,反噬极大,而且需要至亲之血为引…”
玄机子沉默了片刻。
秋风吹过废墟,卷起枯叶,发出簌簌的哀鸣。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老夫活了八十七载,亲见王朝覆灭,毕生心血付诸东流。这副残躯,早已是行尸走肉。至于至亲之血…”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在三个弟子惊骇的目光中,缓缓划过自己的胸膛。
黑袍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心口位置——那里竟然用朱砂画着一道极其复杂的符咒,符文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干涸的血印。
“三十年前,老夫唯一的女儿病重垂危。”玄机子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救她,老夫以自身精血为媒,施了续命之术。她多活了三年,而她的血脉,也永远留在了这道符里。如今,她的魂,我的血,正好。”
“师尊!”三个弟子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哭什么。”玄机子收回手,黑袍重新掩住胸口,“成大事者,何惜此身?十日后,你们三人各带法器,分赴这三个结点。我会在皇城最高的观星台上,以身为祭,启动大阵。一旦天象生变,潜伏各处的人手立刻散布流言,我要让整个京城,不,整个天下都看到——夜家的江山,坐不稳!”
他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疯狂的光芒,那是一个时代垂死者最歇斯底里的反扑。
同一时刻,皇宫,御书房。
烛火通明。
夜景洐披着常服,正批阅着顾清砚呈上来的盐铁新政实施细则。
苏浅宁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的是工学院送来的海船设计图,但她手中的朱笔已经停了很久。
“怎么了?”夜景洐抬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走神。
苏浅宁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青黛那边有报什么异常吗?”
“暗行御史每日三报,京城内外一切如常。”夜景洐起身,走到她身后,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太阳穴上,“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女学堂的筹建、海船司的图纸,还有医学院那边…”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苏浅宁舒服地闭上眼,但眉头仍未舒展。
“不是累。”她轻声说,“是一种直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我们,像毒蛇,在等待时机。”
夜景洐的手顿了一下。
身为帝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平盛世的表象下,永远涌动着暗流。
前朝余孽、利益受损的世家、周边虎视眈眈的势力…敌人从未真正消失,只是暂时蛰伏。
“你觉得,会是玄机子?”他问。
“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这样深的执念和能量。”苏浅宁睁开眼,转身看向夜景洐,“那次,我们虽然剿灭了他的大部分势力,但他本人坠崖始终找不到尸骸。这样一个精通玄学、又对前朝忠心到疯狂的人,绝不会甘心就此销声匿迹。”
夜景洐沉吟片刻:“我让暗一和青黛再彻查一遍。另外,十日后我的生辰,虽然说了从简,但各国使节还是会来。那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还有力气反扑,一定会选在那天。”
苏浅宁点头,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陛下,娘娘,青黛有急报。”内侍的声音压得很低。
“进。”
门开了,青黛一身黑色劲装快步走入。比起听风楼血战时的青涩,如今的她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锐利,那是经过生死和权力洗礼后的蜕变。
“陛下,夫人。”青黛单膝跪地,语速很快,“一个时辰前,西城巡夜卫兵上报,前朝国师府废墟有异动。我们的人秘密探查,在废墟深处发现了这个——”
她双手奉上一块残缺的瓦片。
苏浅宁接过,就着烛光细看。瓦片内侧,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号,像是道家的符咒,却又扭曲怪异,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是什么?”夜景洐皱眉。
“暗行御史里有一位老道还俗的弟兄,他说这像是某种血祭阵法的标记。”青黛沉声道。
“而且,根据附近几个老住户的回忆,这半年偶尔会在深夜看到黑影出入废墟,但他们以为是鬼,不敢声张。”
苏浅宁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懂玄学,但她相信青黛的判断,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条毒蛇,果然还没死。
“能确定是玄机子吗?”萧珩问。
“八九不离十。”青黛道,“我们的人不敢打草惊蛇,只是在外围布控。但从废墟里留下的痕迹看,至少有三到四人长期潜伏其中,而且都是高手。”
苏浅宁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浓重,皇城的灯火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这是她和夜景洐一手开创的盛世雏形,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他要动手,无非几个方向:刺杀、下毒、制造天灾人祸动摇民心。”苏浅宁的大脑飞速运转,“前两者我们已经防备森严,他上次失败,这次应该不会重蹈覆辙。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
她猛地转身:“他要从天命入手!”
夜景洐眼神一凛。
帝王最重天命,百姓最信天意。如果玄机子真有什么手段能制造出天降灾殃的异象,再配合流言蜚语,对新朝的打击将是巨大的。
“青黛!”苏浅宁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调集所有能调动的暗行御史,我要你在三天之内,摸清玄机子所有可能的计划。重点查两方面:第一,他可能利用的异象手段是什么,是人为制造灾害,还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术;第二,他在京城内外还有哪些隐藏的据点和人手。”
“是!”青黛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小姐,如果发现玄机子本人…是否当场格杀?”
苏浅宁看向夜景洐。
夜景洐的眼神冷如寒铁:“留活口。朕要亲自问问他,前朝已亡七年,多少百姓终于能吃饱穿暖,多少孩子终于能上学读书,他所谓的正统,比这些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吗?”
青黛肃然行礼,迅速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但空气却紧绷如弦。
苏浅宁走回桌边,看着那块画着符咒的瓦片,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她来自一个相信科学、破除迷信的时代,如今却要面对一个用玄学手段颠覆政权的敌人。
“你相信龙脉天命之说吗?”她轻声问夜景洐。
夜景洐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朕相信,民心即天命。我们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最大的正统。至于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他冷笑一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垂死挣扎。”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苏浅宁靠进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那些不安渐渐平息。
是啊,他们经历过法场的生死一线,经历过朝堂的明枪暗箭,经历过战场的尸山血海——一个小小的玄机子,不过是旧时代最后一声哀鸣罢了。
“十日后,”她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让我们给这个旧时代,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
窗外,秋风更紧了。
一片枯叶被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无力地落下,埋进尘土里。就像那些不肯逝去的旧梦,终将被新时代的车轮碾过,化为滋养新芽的春泥。
而在帝京另一端的废墟里,玄机子正对着三清石像最后叩拜。
他苍老的身躯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月光照着他花白的头发,照着他颤抖的肩膀,照着他眼中那点疯狂到极致的执念火光。
这一拜,拜的不是神佛。
拜的是一个逝去的王朝,拜的是他八十载荒唐人生,拜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的最后一搏。
起身时,他的脸上已无悲喜,只剩一片死寂的决绝。
“夜景洐,苏浅宁…”他对着虚空,轻轻地说,“老夫就用这条命,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天命不可违。”
风吹过废墟,卷起他的黑袍,猎猎作响。
像一面破碎的、永不降落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