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王教授和老贺因为喝了点好酒,兴奋劲还没过,在大堂里还在唾沫横飞地畅想着《一碗》拿奖之后要怎么开庆功会,怎么应对国内的媒体。
“陈默,诗语,你们也早点休息,明天上午电影节还有个青年导演论坛,咱们得去听听。”
王教授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手。
陈默敷衍地应了一声,拿着房卡就直接走向电梯。
他一秒钟都不想再跟他们待下去了。
夏诗语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话。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
“今天晚上……谢谢你。”夏诗语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我什么?”陈默有些不解。
“谢谢你……点了那瓶酒。”夏诗语低着头,声音很小,“虽然我喝不懂,但我感觉,你好像在用那种方式,跟你的那位老师对话。”
陈默心里微微一动。
他没想到,自己那点隐秘的心思,竟然被她看了出来。
在米其林餐厅里,当他脱口而出“罗曼尼·康帝”的时候,确实是阿尔布雷希特的记忆在作祟。
那是阿尔布雷希特在最辉煌的时期,和他的爱人爱丽丝一起品尝过的酒。
他点那瓶酒,一半是为了应付王教授,另一半,确实存了一点私心。
他想替那个孤独的灵魂,再尝一次记忆里的味道。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早点休息。”陈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便率先走出了电梯。
夏诗语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跟上去。她知道,有些世界,她暂时还无法踏足。
回到自己的房间,陈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那套让他浑身别扭的西装脱下来,随手扔在沙发上。
他换回自己舒服的白t恤和休闲裤,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没有开房间里明亮的大灯,只留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
昏黄的光晕,在房间里投下一片小小的、温暖的区域。
他拉上窗帘,隔绝了窗外城市的喧嚣和灯火。
现在,这个房间,成了他的孤岛。
他走到书桌前,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古朴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那支黑色的、带着岁月磨损痕迹的钢笔,正静静地躺在深紫色的丝绒上。
他伸出手,将钢笔拿了起来。
笔身入手微凉,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能感觉到,这支笔里,蕴含着一个创作者几十年的心血、挣扎和荣光。
铃木正雄把这支笔交给他,不是馈赠,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一个创作者,对另一个创作者最郑重的邀请。
“写一个,关于你说的那个钢琴家的故事。”
“用你的方式,把他那‘向上’的、‘飘忽’的孤独,写出来。”
铃木正雄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陈默握着笔,在书桌前坐了很久。
他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阿尔布雷希特的生平。
那个在维也纳被称为“音乐神童”的少年,意气风发,被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包围。
那个在贵族沙龙里,第一眼就爱上了伯爵小姐爱丽丝的青年,眼神炙热而纯粹。
那个被嫉妒的对手陷害,被污蔑抄袭,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地狱的男人,面对全世界的背弃和误解,百口莫辩。
还有那个,在维也纳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阁楼里,守着一架落满灰尘的钢琴,孤独地度过了三十年余生的老人。
这是一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故事。
之前,陈默只是作为一个“体验者”,被动地感受了阿尔布雷希特的情感和记忆。
但现在,他必须以一个“创作者”的身份,重新去审视和解构这个故事。
该怎么写?
从哪里开始写?
故事的核心是什么?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禁忌之恋?是天才被摧毁的悲剧?还是命运的无常和人性的丑陋?
陈默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这比他想象的要难。
拍《一碗》的时候,斋藤雄一的匠人精神是根植于土地的,是坚实的,是有迹可循的。
他只需要忠实地记录下来,就能打动人心。
但阿尔布雷希特的故事,是飘在天上的。
他的孤独,是精英式的,是形而上的,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悲凉。
这种情绪,太过于庞大和虚无,一旦处理不好,就容易变成无病呻吟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陈默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沉浸到阿尔布雷希特的世界里。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维也纳的阁楼。
听到了窗外隐约传来的马车声,闻到了旧书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感觉到了指尖下冰冷的琴键。
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
一个人,要如何度过这漫长的、被世界遗忘的三十年?
靠什么支撑下去?
是仇恨吗?是对那些陷害他的人的仇恨?
不。陈默在阿尔布雷希特的记忆里,感受不到太多尖锐的恨意。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深沉的悲哀。
是爱情吗?是对爱丽丝小姐的思念?
或许有。但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份炙热的爱恋,也早已被冲刷得只剩下一层淡淡的底色。
那到底是什么?
陈默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小小的笔记本上。
那是他今天上午,在“思想者”旧书店里买到的那本旧乐谱。
《献给爱丽丝》。
一个永远无法被送达的笔误。一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演奏过的曲子。
陈默忽然明白了。
支撑阿尔布雷希特活下去的,不是仇恨,也不是爱情。
是音乐。
是那份即便被全世界抛弃,也未曾熄灭的,对艺术本身的赤诚。
他的才华,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诅咒。
这个故事的核心,不是爱情,不是悲剧,而是“才华与孤独”的共生关系。
一个天才,在被剥夺了舞台和听众之后,他的才华将流向何方?他的音乐,为谁而奏?
当创作不再是为了掌声和认可,而仅仅是为了存在本身时,那份孤独,才是最纯粹,也最“向上”的。
陈默感觉自己抓住了那根悬在半空中的钢丝。
他拧开铃木正雄那支钢笔的笔帽,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着锋利的光。
他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
他没有写故事大纲,也没有写人物小传。
他只是在笔记本的第一行,郑重地写下了几个字。
剧本名称:《无声的独奏》
然后,他空了一行,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落下了故事的第一行字。
【场景:阁楼 - 日\/内】
【维也纳的雪,已经下了三十年。】
【阁楼的窗户,也积了三十年的灰。阳光想照进来,却被厚厚的尘埃挡住,只在空气中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的尘埃在飞舞,像一群无声的精灵。】
【房间的中央,静静地停放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琴盖紧闭,同样落满了灰尘。】
【一个枯瘦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正坐在钢琴前。】
【他没有弹琴。】
【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和这架钢琴融为一体的雕像。】
写完这一段,陈默停下了笔。
他看着纸上的文字,仿佛看到了那个活在时间缝隙里的孤独灵魂。
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