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雍郡王府的大门就被拍得山响。守门的小厮王贵正抱着扫帚打盹，冷不丁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他趿拉着鞋去开门，门闩刚拉开，一道人影就带着寒气跌了进来。
“哎哟！”王贵定睛一看，魂儿差点飞了，来人穿着沾满尘土的侍卫服，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正是王爷身边得力的侍卫副统领赵德全，可赵统领本该跟着王爷南巡的，怎么这副模样跑回来了？
“赵、赵统领？”王贵舌头打结。
赵德全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喉咙里像是塞了把沙子，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快，禀报福晋，八百里加急。”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卷儿，上面沾着暗红的印子，“王爷遇袭重伤。”
话没说完，人就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昏死过去。
王贵脑子里嗡的一声，攥着那油布卷儿，腿软得差点跪下去，他扯开嗓子朝里头吼，声儿都变了调：“来人啊！快来人！赵统领回来了！王爷，王爷出事了！”
正院里，清仪早已醒了，其实她一夜都没怎么阖眼，昨夜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还有怀里那块感应玉佩毫无征兆地碎裂，让她整晚心神不宁，打坐调息了几个周天，灵气却始终无法完全沉入丹田，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缠绕着。
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很快，管事赵嬷嬷慌慌张张地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卷儿，脸色煞白：“福晋，前头、前头赵统领回来了，浑身是伤，递了这个，说是八百里加急。”
清仪的目光落在那油布卷儿上。暗红的污渍在灰扑扑的油布上格外刺目，她伸出手，声音平静得出奇：“拿来。”
展开卷儿，里面是一封字迹潦草的军报，墨迹有些晕开，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的，她的视线一行行扫过上面的字。
“御船行至沧州段，夜遇不明袭击，雍郡王为护十三阿哥，身受重创，伤势诡异，生机速衰，性命垂危，正急返京中。”
性命垂危，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轻轻扎进眼底。
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窗外的鸟叫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洒扫声，都变得异常清晰，赵嬷嬷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清仪捏着军报边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然后她抬起眼，赵嬷嬷对上的那双眼睛，让她心头一凛，她伺候福晋这些年，见过福晋温婉含笑的样子，见过福晋淡然处之的样子，可从未见过福晋此刻这样的眼神，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可那井水底下，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冰冷地翻涌着，带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桌上那盏还没熄的烛火，火苗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清仪能感觉到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冲撞。她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属于人的剧烈波动了，可有人动了他，有人差点要了他的命，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清醒。
“赵统领人呢？”
“回福晋，已经抬去厢房了，大夫正看着。”赵嬷嬷声音发颤，“说是连日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累脱了力，身上还有些外伤。”
清仪点点头，没再多问赵德全的情况，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军报上：“何时的事？”
“军报上说是前日夜里子时前后。”前日夜，子时，正是她心悸骤起、玉佩碎裂的时候。
清仪没再说话，转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雕花木窗，晨风裹着初夏清晨微润的草木气息涌进来，院子里她亲手侍弄过的几株玉簪和茉莉沾着露水，在渐亮的晨光里舒展着叶片。
她闭上眼，神识如无形的涟漪，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不是漫无目的的搜寻，昨夜玉佩碎裂的刹那，那股阴毒污秽的施法气息，哪怕只有一丝残留，也如同黑夜里的腥膻，在她感知中清晰可辨。
千里之外，南边某处荒泽深山里，一道仓皇逃窜的黑影正借助草木掩映急速移动，忽然，他身形剧震，像被无形的重锤迎面击中，惨叫一声从藏身的树冠跌落，抱着脑袋在地上痛苦翻滚，七窍缓缓渗出发黑的血丝。
“隔空……神念……”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京城竟有这等……”话没说完，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血雾裹着身体化作一道几乎淡不可见的灰影，朝着更偏远蛮荒的方向亡命遁逃，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清仪收回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隔着如此距离施展这般程度的神识攻击，消耗不小，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了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赵嬷嬷，”她转过身，“备车，不，备马，挑脚力最好、最稳当的车马，我要出城。”
赵嬷嬷愣住了：“福晋？您、您要出城？这，这于礼不合，况且路上颠簸凶险。”
“礼数？”清仪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我的夫君性命垂危，我要去接他回家，这，便是眼下最大的礼。”
赵嬷嬷被她目光一扫，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啊，王爷现在生死未卜，福晋哪里还坐得住？她深深一福：“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清仪不再多言，快步折回内室。她走到靠墙的多宝阁前，移开第三排正中一个青瓷花瓶，露出后面一个小小的暗格，格子里并排摆着十几个玉瓶。
她目光快速扫过，袖袍轻拂，七八个灵光最内蕴的瓶子便消失在袖中，又取出一套银针和几块质地纯净的羊脂玉料。
略一沉吟，她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带暗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玉小鼎，鼎身刻着古朴的云雷纹，触手生温，这是她早年炼制的护身法器蕴灵鼎，在此界用来吊命续气，足够了。
将东西收好，她走到门口，对匆匆返回的赵嬷嬷吩咐：“我要离府几日，府中一切照旧，三位小主子你亲自盯着，若有外客来访，一律说我旧疾复发，需静养谢客，若有急事难决的，去乌拉那拉府请我额娘过来。”
“是，福晋。”赵嬷嬷脸色发白但还算镇定，“车马已经备好了，挑了四匹最快的马，车夫是老把式，稳当。”
“还有，”清仪顿了顿，“若晖儿他们问起……”
“老奴明白，”赵嬷嬷立刻接口，“只说王爷外差未归，福晋去探望老夫人了，过几日便回。”
清仪点点头，不再耽搁，径直朝外走去。王府门前，一辆青帏马车已然备好，拉车的四匹马膘肥体壮。赵嬷嬷安排了四名王府护卫骑马相随，个个神色肃穆。
“福晋，从北门出，走官道，沿途驿站都已打点好换马，最快三日应能迎上王爷的车驾。”
“走。”清仪只吐出一个字，登上马车。
车辙立刻转动起来，马车飞快地驶出胡同，直奔城门，清晨的街道刚刚苏醒，百姓纷纷侧目，看着这辆疾驰而过的雍郡王府马车。
车厢内，清仪背靠着车壁，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玉瓶，他不能有事，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那个会笨拙地给她梳头、会抱着孩子们笑得像个大孩子的男人，那个说好要和她一起看着晖儿他们长大、一起变老的男人，那个已经成为她在这人间最踏实牵绊的男人，她不允许他有事。
什么道心，什么修行，在得知他性命垂危的那一刻，都变得轻飘飘的，她只知道，若他真有什么不测，这漫长的修真路，突然就显得空旷寂寥，没了意思。
马车日夜颠簸疾行，除了必要的换马和短暂休整，几乎不停，第三日午后，在距离京城约两百余里的官道驿站外，他们终于看到了那支风尘仆仆的车队。
护送的车队气氛凝重，侍卫们个个面带疲惫与悲戚，看到王府马车时，眼里才陡然亮起一丝光。
十三阿哥胤祥第一个冲了过来。他整个人瘦脱了形，眼圈乌黑，袍子皱巴巴沾着泥点，见到清仪下车，他扑通一声跪在尘土里，声音嘶哑破碎：“四嫂，是我没用，是我没护好四哥。”
“十三弟，起来。”清仪伸手虚扶，脚步却已朝车队中间那辆马车走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王爷人在哪里？”
随行的太医跟过来：“福晋恕罪！下官无能！王爷外伤不重，可脉象虚浮欲绝，生机流逝不止！那伤邪门得紧。”
清仪已经来到了马车前，侍卫掀开车帘，浓烈的药味混杂着阴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胤禛静静躺着，他的脸呈现出可怕的灰败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短短几日，他两颊便凹陷下去，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清仪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住，她弯腰上车，在胤禛身边坐下，指尖搭上他的腕脉，触手冰凉，灵力小心翼翼探入。刚一进入，清仪的眉头便紧紧锁起。
果然如此，那道阴毒至极的诅咒之力，深深扎根在他的心脉要害之处，正持续不断地吞噬着他最根本的生命精元！
寻常的灵力疗愈，对这种直接针对生命本源的恶毒诅咒，几乎束手无策，清仪缓缓收回手，目光久久停留在胤禛毫无血色的脸上。
马车内外一片死寂，太医红着眼眶，声音发抖：“福晋……王爷他……可还有救？”
所有随行之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马车里那道清丽而沉默的身影，清仪终于抬起眼眸，她的目光扫过车外每一张悲戚的面容，最后落回胤禛灰败安详的脸上。
静默了片刻，她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而坚定：“还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