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觉得自己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口洪钟，此刻正被清仪那几句轻飘飘的话撞得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原来如此。”
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关于牧民之道、以柔克刚的见解，此刻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他怔怔地看着身旁的人，她依旧平静地抱着熟睡的弘晖，仿佛刚才那几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今天的天气。
“无常形，故能入万物之间而无阻；无执着，故能舍高就低而无怨。”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打在他固有的认知上。他发现自己之前那些引以为傲的深刻理解，在清仪这几句直指本源的话面前，显得那么狭隘和肤浅。这根本不是寻常的学问！这更像是一种对天地万物运行规律的俯瞰！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超越世俗智慧的境界！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和敬畏。他之前只觉得他的福晋神秘，身怀异术，像个藏着宝贝的盒子，他想尽办法去撬开看看，可现在他隐约感觉，他面对的或许根本不是盒子，而是一扇门，一扇通往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的大门，那个世界，可能叫大道，叫修行？他不懂，但他被深深吸引了，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那点带着算计和好奇的试探之心，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他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去看看门后的风景，哪怕只是窥见一丝缝隙也好。他不再仅仅视她为身怀异术的福晋，而是隐约触摸到了她背后所代表的、一个浩瀚而陌生的超凡领域。
清仪多敏锐的人，立刻察觉到了身旁男人气息的剧烈起伏和眼神的变化，那里面没有了探究和怀疑，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一种懵懂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好奇与向往？她心下微微点头。还行，没被吓着，也没像个俗人似的追着问你怎么知道的、这到底什么意思，反而自己个儿在那儿沉静地琢磨上了。
“这个夫君悟性尚可，心性也算沉静，倒非朽木。”她难得在心里给了句正面评价，看他这副怔忡中带着光亮的样子，刚才那几句点拨，倒也不算白费功夫。
夕阳西斜，金色的光芒透过廊柱洒下，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影。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弘晖在清仪怀里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小家伙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偶尔吧唧一下小嘴，可爱得紧。
清仪没说话，也没动，就那么安静地抱着儿子坐着，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摇曳的桂花树上，神情恬淡，仿佛她自己也是这宁静秋景的一部分，与这方天地悄然融为一体。
胤禛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才慢慢从那种震撼的余波里回过神来。他侧过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沉静的妻，安睡的儿，还有那份流淌在他们周身、几乎肉眼可见的安宁祥和气息。这一刻，什么漕运烂账，什么兄弟倾轧，什么皇阿玛的猜忌，都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天地之外，他心里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奇异地松弛了下来，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平静笼罩了他。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看着她被夕阳柔化的侧脸线条，看着弘晖睡得毫无防备的香甜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满足感涌上心头。他想要守护这份安宁，更想要融入进去。
他悄悄地、极其缓慢地，往清仪那边挪了挪，手臂抬起，有些迟疑，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静谧，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点不容错辨的珍视，环住了她纤薄的肩膀，也将她怀里的弘晖一同，小心翼翼地拢在了自己的臂弯里。这是一个带着明显保护意味和依赖感的姿势。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甚至能感觉到她肩头瞬间的微僵。清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不同于她自身微凉体温的温热，以及那动作里蕴含的、不再是探究而是全然接纳与寻求靠近的意味，他这是用行动在表明他的态度？
她垂下眼帘，看着怀中儿子恬静的睡颜，感受着身后男人胸膛传来的、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终究是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只是原本自然垂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他不再追问她身上的谜团，不再试图用凡俗的逻辑去理解她，而是用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动作，表达了他的全然接纳和想要靠近、甚至依赖的渴望，而她，默许了这份靠近，默许了他此刻流露出的、如同迷途者寻找港湾般的归属感。
廊下静谧，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绵长而温柔，连空气都似乎沾染上了那份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直到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在几步外停下，压低声音请示：“爷，福晋，晚膳时辰到了，您看是现在传，还是再等会儿？”
胤禛这才恍然惊觉，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如同温柔的纱幔，悄然笼罩了庭院。他竟然就这么抱着她和儿子，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小半个下午？而且丝毫没有觉得时光漫长，反而希望这一刻能再久一些。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清仪，暮色中，她的侧脸更显柔和，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带着些许疏离的眸子，在渐暗的光线里，也仿佛蕴藏着温和的微光。他心中因朝堂纷争而积攒的那些焦躁和疲惫，在此刻被她周身那奇异的、能抚慰人心的安宁气息洗涤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满的、沉静的暖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传吧。”胤禛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沙哑。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垂手侍立的苏培盛，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真，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以后多留心搜罗些类似的典籍，道家、释家，或者记载奇闻异事、山川地理、丹道养生的杂书，但凡有些意思、见解独到的，都仔细寻来。”
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试探，不是为了投其所好，而是真真切切地，发自内心地，想要去了解，想要去靠近她所触及的那个，玄妙而广阔的世界。他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世界，塑造了这样的她。
苏培盛微微一愣，敏锐地察觉到自家爷的语气和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少了些刻意，多了份郑重。他立刻收敛心神，躬身应道：“嗻！奴才明白了，定会仔细留意，寻些真正有味道的孤本善本来。”他心里暗自称奇，爷这心思，是越发沉静深远了。
胤禛吩咐完，重新将目光落回清仪身上，手臂依旧轻轻环着她，仿佛这个姿势再自然不过，本该如此，他看着她，眼底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一种崭新的、亮晶晶的期待，如同发现了宝藏的孩子，迫切地想要了解更多。
清仪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热度，那里面没有了疑虑和算计，只有清澈的向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抬眸与他对视一眼，依旧没说话，只是极轻地动了一下被他拢住的肩膀，算是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彻底默认了他这得寸进尺的亲近。
胤禛的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浅却真实无比的笑意，连眼底都染上了愉悦的细碎光芒。他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又收拢了些许，将这一大一小，更紧地圈在了自己的领地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