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叶跟着几名兵卒穿过皇宫的朱漆大门,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宫殿檐角的飞翘,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宫墙依旧是当年那抹深沉的朱红,殿宇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金光,可门前守卫的甲胄样式变了,宫娥太监口中的称呼也变了 —— 这里还是原来的皇宫,却早已换了主人,如今姓杨,不姓刘了。
走在通往内宫的路上,十叶的目光不自觉地掠过两侧的宫殿。那座曾关押过她的冷宫,如今窗棂上挂着崭新的纱帘,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精致的盆栽;当年她与刘辰偶尔驻足的御花园,此刻正有宫女提着食盒走过,笑声清脆。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恍惚,忍不住想起那个昏庸的刘辰 —— 如今他在哪儿呢?是在改朝换代的乱局中丢了性命,还是被杨家贬为庶人,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还有那些曾与她一同在后宫挣扎的嫔妃,她们是被遣散回了家,还是成了新朝的牺牲品?
想到这里,十叶指尖微微一动,藏在袖中的银针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她忽然觉得有些庆幸 —— 还好当年被魔尊掳走,虽经历了一番磨难,却也避开了王朝更迭的血雨腥风。若是留在宫里,以她的性格,定然不会看着反贼轻易逼退刘辰,即便知道刘辰昏庸,也会凭着那份曾为皇后的责任,与叛军周旋到底。那样的话,她或许会成为史书上那个 “阻碍天命” 的女人,最终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又怎能像如今这样,日日能与师父相伴,开着医馆,与干娘重逢?
“快走!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身旁的兵卒见她脚步放缓,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十叶收回目光,默默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宫人们来来往往,有的捧着奏折匆匆走向前殿,有的提着药箱往内宫去,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可这份热闹,却让她心里更添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她想起当年刚入宫时,刘辰也曾对她动过心,那时的宫殿不仅比现在更加热闹繁华,还有过片刻的温情;想起被打入冷宫时,只有葛正瞳变化的老太监偷偷给她送棉衣,那时的宫墙冷得像冰;想起揭露魏大人罪行时,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那时的宫殿又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落在历史长河中的尘埃,没有人会在意。
这些旧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让十叶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波澜 —— 如今再想这些,早已没有意义。她此次入宫,是为了那位公主的病,也是为了弄清楚对方点名找她的缘由,至于过往的恩怨,早就该随着旧朝的覆灭,埋在时光里了。
就在她思绪翻涌之际,前方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一名身着锦裙的女官快步走来,对着领头的归德执戟行了一礼,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奉公主之命,特来迎接十叶神医。随我来吧。”
十叶抬眼望去,女官身后的宫殿正是当年的长乐宫,如今已成为杨家公主的居所。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女官迈步上前,心里清楚 —— 接下来要面对的,或许不只是一位患病的公主,还有可能是与过往纠缠不清的秘密。
跟着女官走进长乐宫的刹那,十叶只觉心口猛地一震,脚步下意识地顿住。殿内的陈设竟与记忆中几乎分毫不差 —— 紫檀木的雕花拔步床依旧靠在东侧墙下,床幔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色泽虽不如当年鲜亮,却依旧精致;窗边的梨花木妆台摆着同款青铜镜,连镜旁那只玉制的胭脂盒,都还是她曾见过的模样。
这哪里是 “成为杨家公主的居所”,分明还是当年的长乐宫,连宫中的主人,都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内室软榻上坐着一位女子,身着月白色绣云纹的宫装,乌黑的长发挽成飞天髻,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虽比当年多了几分沉静,眉眼间的轮廓却半点未变 —— 正是前朝的杨皇后!
十叶脑中 “嗡” 的一声,无数念头瞬间翻涌:她怎么就没早点想到?当今皇帝姓杨名笠,而前朝杨皇后的父亲,不正是如今的皇帝杨笠吗!原来当年改朝换代后,杨皇后并未如其他嫔妃般落得凄惨下场,反倒从 “前朝皇后” 摇身一变成了 “本朝公主”,继续留在这座熟悉的宫殿里。
“天呐,这简直是太魔幻了。” 十叶在心底低声感叹。她看着软榻上的杨皇后,目光复杂 —— 这位女子究竟该感谢命运,还是痛恨命运?论荣华富贵,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失去,从皇后到公主,依旧锦衣玉食,居住在昔日宫殿,不必像寻常百姓那般为生计发愁;可论自由,她却从未真正拥有过。从前,她是父亲杨笠安插在前朝后宫的棋子,一言一行都要为家族利益考量;如今成了公主,看似身份尊贵,实则依旧被至亲左右,连患病请医,恐怕都未必是自己能做主的选择。
“十叶神医,请进。” 杨皇后抬眼看来,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打破了十叶的思绪。她缓缓起身,走到十叶面前,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像是在确认什么,“多年未见,神医风采依旧。”
十叶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的诧异,微微颔首:“公主客气了。不知公主此次召我入宫,所患何疾?” 她刻意避开了 “前朝皇后” 的称呼,既为尊重眼前的身份,也为避免触及过往的尴尬。
杨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坐回软榻,示意十叶也坐下,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近来总觉心口发闷,夜里难以安睡,宫中太医瞧了多次,也查不出症结所在。听闻神医医术高明,便想请你看看。” 她说着,抬手抚上心口,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其实…… 我找你,除了看病,还有一事想问问你。”
十叶心中一动,指尖下意识地触到袖中冰凉的银针,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她能察觉到杨皇后话语里的试探,也隐约猜到对方想问的绝非寻常旧事,便顺着对方的示意,在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迎向杨皇后:“公主但说无妨。”
杨皇后先是朝殿外瞥了一眼,见宫人都守在廊下,才对着身边的贴身侍女低声吩咐:“你们都退到殿外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侍女们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声 “是”,轻手轻脚地退出殿门,还细心地将殿门掩上了大半,只留一道缝隙,让殿内不至于太过昏暗。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杨皇后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微微收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神医对这‘皇后’二字,可还熟悉?”
十叶闻言一愣,眉梢轻轻挑起 ——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兀,既不接之前 “魏大人疑点” 的话茬,也与眼下 “诊病” 的事由无关,让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殿内熟悉的陈设,又看了看眼前身着公主服饰的杨皇后,没多想便如实答道:“熟悉,自然熟悉。这长乐宫还是当年的长乐宫,您……” 她话到嘴边,才想起对方如今的身份是公主,连忙改口,却还是带了几分迟疑,“您还是当年的…… 皇后模样。”
“轰” 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杨皇后心里炸开了。她猛地从软榻上站起身,动作之急,连腰间的宫绦都晃了晃,赤金点翠步摇上的珠玉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快步走到十叶面前,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攥住十叶的手腕,掌心滚烫,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杨皇后低下头,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十叶,从她素净的青布衣裙,到她耳后那颗不易察觉的小痣,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晌,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松开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满是笃定:“没错!就是你!我就知道你绝非凡夫俗子,你…… 你可是当年的裴皇后?”
十叶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发怔,但听到 “裴皇后” 三个字时,心中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 原来杨皇后早就认出了她,之前的试探、诊病的借口,都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她不再隐瞒,抬起头,迎向杨皇后激动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正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杨皇后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当年我听说你被大魔王掳走,还以为你…… 你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把你怎么样!”
十叶想起在魔界的那段日子,想起在密室所受的折磨,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语气也沉了下来:“他没杀我,却也让我受尽了苦楚,我差点就死在他手里。”
杨皇后闻言,脸上的激动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诧异与好奇,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 世间真的有魔族吗?我从前只在话本里听过。”
“有。” 十叶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不仅有魔族,还有魔界。当年掳走我的,就是魔界的魔尊,而他,正是魏贤与魏皇后背后真正的靠山。魏家能在朝中横行那么久,靠的就是魔族的势力。”
“太神奇了……” 杨皇后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我竟不知,前朝的祸乱,还牵扯到了魔界……”
十叶见她情绪波动较大,怕影响到她的病情,便轻轻打断了她的话,伸出手,语气温和了些:“公主,先不说这些了。您方才说心口发闷、夜不能寐,我先给您诊诊脉,看看究竟是何症结。” 说着,她便轻轻握住了杨皇后的手腕,指尖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凝神感受起来。
十叶指尖搭在杨皇后的腕间,凝神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 脉象细弱,且时有时无,带着几分郁结不畅的滞涩,并非寻常风寒或体虚之症。她沉默片刻,缓缓收回手,抬眼看向杨皇后,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
杨皇后早已按捺不住,见她诊完脉,连忙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我得的是什么病?宫中太医瞧了多次,都说我身子虚,开了不少补药,却半点不见好转。”
十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公主的脉象并无大碍,只是郁结之气堵在胸口,扰了心神,才会心口发闷、夜不能寐。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您…… 依然没有忘记刘辰,对吗?”
“刘辰” 二字刚出口,杨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还带着几分急切的眼神,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等声音发出,眼泪就先掉了下来,细碎的抽泣声在安静的殿内响起。她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下意识地朝着十叶的方向靠了过去,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肩膀轻轻抵着十叶的胳膊,泪水浸湿了衣襟。
十叶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泛起一阵唏嘘。她轻轻拍了拍杨皇后的后背,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真的很难想象,你对刘辰竟然是真感情。当年你身为杨皇后,是杨家安插在前朝的棋子,我原以为你对他只有虚与委蛇,却没想到……”
“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我唯一的爱啊!” 杨皇后猛地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声音里满是委屈与愧疚,“我也想陪在他身边,可我无法违背父兄的命令。他们说刘辰昏庸,说杨家要救天下百姓,可我们一家,说到底,就是做了反贼啊!”
她一边抽噎,一边紧紧攥着十叶的衣袖,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倒出来:“如今我虽然贵为公主,住着从前的宫殿,穿金戴银,可我心里清楚,我们这皇族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每次听到宫人称呼我‘公主’,我都觉得讽刺 —— 我们是靠着推翻前朝、逼着刘辰退位才换来的富贵,我就是反贼的女儿,是反贼的妹妹!”
“是我对不起陛下,真的对不起他……” 杨皇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肩膀却依旧在不停颤抖,“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只是个女子,在父兄的权势面前,我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我只能看着他们在刘辰刚死就篡夺了他的江山,看着他的儿子从皇帝变成阶下囚,而我,却要顶着‘公主’的名号,在这座充满回忆的宫殿里,苟延残喘……”
雕花窗棂外的暮色正一点点漫进寝殿,鎏金烛台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十叶看着伏在自己肩头、浑身微微颤抖的公主,指尖先是犹豫地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绣着鸾鸟纹样的后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我知道你难过。” 她的声音被殿外的晚风揉得格外柔和,“失去至爱、被困在这四方宫墙里的苦,换作谁都难跨过心里那道坎。你是个好人。”
公主的哭声起初还带着克制的哽咽,被这温软的话语一哄,突然像决了堤的洪水,滚烫的眼泪浸透了十叶肩头的素色衣料。她紧紧攥着十叶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她才慢慢直起身,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那双从前总带着几分骄纵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脆弱的恳求,望着十叶时,声音还带着未平的抽噎:“你…… 你能常来宫里陪我吗?不用做别的,只是陪我聊聊天,说说话,行吗?”
十叶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了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她怎么会忘了,从前这位公主仗着帝王宠爱,仗着自己家族的势力,多少次在人前对自己冷嘲热讽,甚至暗中使绊子,让她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们从来都不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如今这样亲近的请求,让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可看着公主眼下的青黑、苍白的脸颊,还有那藏不住悔意的眼神,她又想着公主心中郁结着深深的愧疚与对逝去刘辰的思念,若长期如此恐伤及根本 —— 而自己或许能帮她解开心里的结。
纠结在心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医者的仁心和那点不忍占了上风。十叶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迎上公主忐忑的目光,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行!”
公主显然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先是愣了一下,那双含泪的眼睛里瞬间迸出惊喜的光。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派去请十叶的官兵回来禀报,说十叶的医馆日日门庭若市,从清晨忙到深夜,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派去的人请了三天都没能请动。
如今十叶这样干脆地应下,是不是意味着,在十叶心里,自己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还有几分故人的分量?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破涕为笑,眼眶还红着,嘴角却高高扬起,像雨后初晴时露出的暖阳。她伸手轻轻拉了拉十叶的衣袖,语气里满是雀跃:“太好了!谢谢你,十叶!那…… 那明日你忙完医馆的事,能过来吗?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你从前爱吃的桂花糕。”
十叶望着公主眼里亮晶晶的期待,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轻轻应了声:“嗯,好,你等我。” 话音落,她转身走向窗边那张铺着暗纹锦布的书案。案上砚台里还余着半池浓墨,是白日里公主练字时用过的,她随手取过一支狼毫笔,指尖在笔杆上轻轻摩挲两下,便俯身铺开一张素笺。
烛火的光恰好落在纸面,将她垂眸写字的侧脸映得格外柔和。十叶握笔的姿势沉稳有力,笔尖落纸时却带着几分灵动,墨痕在纸上晕开,一笔一划都透着医者的严谨 —— 每一味药材的名字、每一处剂量的标注,都写得清晰规整,末了还在下方细细注明了煎药的时辰与禁忌。不过片刻,一张药方便写就,她抬手将笔搁回笔架,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才捧着药方走到公主面前。
“公主,你吩咐太医院的人按照这个方子给你煎药。” 十叶将药方递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认真,“这方子以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甘草、薄荷、生姜主,能疏肝解郁,坚持喝上几日,可缓解你心头的闷气。”
公主伸手接过药方,指尖不经意触到十叶的指腹,只觉对方的手带着常年握笔、抓药留下的薄茧,却格外温暖。她低头看向纸面,只见十叶的字迹行云流水,笔画间既有行书的飘逸,又不失沉稳,墨色浓淡相宜,看着便让人舒心。从前只知十叶医术好,倒不知她字也写得这般出色,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底的笑意比方才更甚:“十叶,你的字很好看啊!” 她抬眼望着十叶,语气里满是真切的赞叹,“改日你得空,给我写一张字吧?我要挂在寝殿里,日日看着都欢喜 —— 说起来,你的字倒有几分王羲之行书的韵味,潇洒又大气。”
十叶没料到自己随手写的字会被这般夸赞,脸颊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指尖轻轻捻了捻衣角,声音也比刚才轻了些:“公主过奖了,我不过是平日里抄药方时练熟了,哪及得上书圣的万一。” 话虽这么说,她垂着的眼眸里,却悄悄漾开了一丝被认可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