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的冷气开得很足,这是韩雪特意要求的。
金属栏杆泛着微光,指尖轻触时传来刺骨的凉意,像摸到了冬日凌晨的铁皮屋顶。
观众一走进“风雪回廊”,特制的温控设备就把体感温度压低到了十度以下。
脚下仿旧木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踩在七十年前结冰的战壕边缘。
那并不是真正的严寒,但在骨传导耳机里呼啸的风声和单调沉闷的心跳声配合下,足以让人汗毛倒竖——那心跳声不急不缓,却像重锤敲在胸腔内壁,听得人耳膜发紧,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
没有人说话。
人群像是被那股来自1950年的寒流冻住了。
林默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张德发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向展厅尽头的那个独立展柜。
灯光斜切而下,在他佝偻的身影上投出长长的轮廓,如同一座缓慢移动的碑。
玻璃柜里,那件破棉衣被柔和的顶灯笼罩,像个熟睡的老兵。
布面泛黄,补丁层层叠叠,腋下那个死结歪斜如刀刻,仿佛还缠着当年没系完的力气。
老人停下了。
他扔开拐杖,整个人贴在钢化玻璃上。
就在那一瞬,耳机里的杂音消失了,只剩下一声声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和他的呼吸渐渐同步。
他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跟着敲打,一下,又一下,像是回应某种深埋的记忆。
哈气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喷在玻璃表面,晕开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班长……”张德发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动,指尖正对着棉衣腋下那个歪歪扭扭的死结,“这回没风了。这回……真没风了。”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那件衣服——也怕惊扰了那段静止的时间。
旁边有个穿作训服的年轻士兵,本来是陪着首长来参观的。
这会儿,那小战士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老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突然把腰杆挺得笔直。
“啪”的一声。
一个标准的军礼。
皮革手套与裤缝摩擦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小战士眼眶通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
张德发没回头,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件棉衣,像是要把这七十年的光阴都看进去,最后嘴角哆哆嗦嗦地扯出一个笑:“谢谢你们。让我……重新见着他了。”
林默感觉胸口的怀表震了一下,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震动并不突兀,而是从肋骨深处缓缓漾开,带着一丝温热,像有生命般轻轻搏动。
“看手机。”苏晚凑过来,把屏幕怼到林默眼前。
那是刘子阳刚发的文章——《风雪中的守护:一件棉衣里的两个1950》。
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干货:ct扫描下的血迹分布图、音频里那句带着山东口音的“吃饺子”、还有张德发老人跪在墓碑前的背影。
评论区炸了。
“我一直以为英雄是无所不能的神,原来他也只是个想给战友挡风、想吃娘包的饺子的普通人。”
“泪目了,那个心跳声听得我心脏疼。”
“这才是文物修复,修的是人心啊。”
不远处的VIp通道口,沈清源背着手站着。
这位一向挑剔的馆长,今天的脸色有点复杂。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整理烈士档案的那个雨夜,桌上那封没寄出的信,字迹早已模糊,可收件人的名字,他至今记得。
他看着那个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展柜,又看了一眼正被记者围住的林默,最终没走过去。
他侧过头,对身边的秘书低声说了句:“下个季度的预算审批,给文物修复室这边的权重……重新算算。另外,林默那个工作室的挂牌仪式,你去安排一下。”
说完,老头子转身走了,背影甚至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来你的‘冷板凳’算是坐穿了。”周正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林默身后,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
他身边还站着个穿着夹克的中年人,那是市文化局的李处长。
“小林啊,这次展览的社会反响,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李处长主动伸出手,握得很有力,“部里有个‘战地家书复刻计划’,一直卡在怎么让年轻人产生共鸣这个难点上。周老极力推荐你,说你有把死物‘变活’的本事。”
周正明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得意:“我们要做的不仅是保存历史,更是让历史活着。这活儿,非你莫属。”
林默接过文件。
那沉甸甸的纸张上,列着长长的一串名单。
每一行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未说完的话,一个未回家的魂。
“我也要加入!”赵晓菲从人堆里挤出来,手里还攥着把刚填好的志愿者申请表,“林哥,我刚跟韩雪姐商量了,我们要搞个‘青年历史守护者’项目。不仅是修复,还要让学生们去挖故事、做口述史。我们真的能改变点什么,对吧?”
韩雪正指挥着工人调整灯光,闻言远远地比了个“oK”的手势,那张平日里总挂着黑眼圈的脸上,此刻全是兴奋的光。
林默看着这群人。
苏晚的镜头、周老的期许、赵晓菲的热血、还有展厅里那一双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
胸口的怀表越来越烫,那不是灼烧,而是一种源源不断的温热力量,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盖缝隙里,金色的齿轮正无声咬合,一颗微小的火种印记在表盘深处骤然亮起。
他指尖微微一颤——这感觉,不像上次那样模糊,反而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风雪停了,但路才刚开始。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山东口音:“咱不能退。”
林默深吸一口凉气,把那股温热压在心底,抬头看向众人,眼神清亮得吓人:“走。还有更多故事,等着我们去听。”
风雪停了,但那些声音,已在每个人心里扎了根。
人群渐渐散去,闭馆的音乐响起了。
旋律舒缓,混着远处清洁工推车滚轮的轻响,像一场盛大仪式后的低语。
展厅外,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夜色。
车后座上,张德发老人靠着椅背,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棉衣高清照片,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霓虹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正是那耳机里的心跳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