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馆长声音里的兴奋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带着一股热切的期待。
林默站在修复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不夜之城,璀璨的灯火如同一条条流淌的星河,勾勒出时代的繁华轮廓。
而就在刚刚,他手中的怀表,为他打开了通往另一条“星河”的入口,一条由信仰与牺牲熔铸而成的历史长河。
“再合适不过了。”他轻声重复着馆长的话,目光落回工作台上那枚温润古朴的怀表。
它的使命,和自己一样,都已不再是简单的修复与记录。
第二天,林默便一头扎进了博物馆地下三层的恒温恒湿库房。
这里是博物馆的心脏,也是时间的沉睡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老木器和金属氧化物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架上,整齐地码放着贴有标签的无酸档案盒,仿佛一座座沉默的墓碑,封存着各自的故事。
馆长说的那批遗物被安置在库房的最深处,足足有十几个大箱子。
这些都是过去几十年来,由志愿军老兵家属陆续捐赠的,因信息残缺、物主不明,只能被暂时封存。
赵晓菲和韩雪也主动过来帮忙,一个负责核对现有标签,一个负责初步拍照建档,三人在寂静的库房里,开始了一场与历史的无声对话。
林默的工作最为细致。
他戴着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个档案盒。
一枚锈迹斑斑的军功章、一本字迹模糊的日记、一张合影里被岁月侵蚀得快要消失的笑脸……每一样物品,都像一块拼图,等待着被拼凑回宏大的历史画卷中。
当他打开一个标记为“来源不详”的箱子时,动作顿住了。
箱子里大部分是些军用水壶、搪瓷碗之类的常见物品,唯独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帆布小袋,显得格外不同。
袋子是用厚实的军用帆布缝制的,针脚粗糙而结实,袋口用一根麻绳系着,绳结已经僵硬发黑。
林默解开绳结,一股混杂着尘土与霉变谷物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他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铺着软布的工作台上。
只有两样东西。
半块玉米饼,已经干硬得如同石头,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颜色是暗沉的土黄。
旁边,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纸质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笔触很重,几乎要划破纸背。
“留给小王。”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一记重锤,轻轻敲在林默的心上。
在那个连土豆都算奢侈品的战场上,这半块玉米饼,几乎等同于生命。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到那个粗糙的帆布袋。
就在这一瞬间,他口袋里的怀表猛地一震,一股灼热的暖流顺着手臂涌入四肢百骸。
表盖自动弹开,表盘中央那圈新生的金色印记骤然亮起,光芒凝聚成束,将他整个人笼罩。
眼前的库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
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刀,裹挟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他的脸。
能见度不足五米,入目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正置身于一支艰难行军的队伍中,战士们穿着单薄的棉衣,身上落满了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每个人的嘴唇都冻得发紫,脸上挂着冰霜,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
队伍停了下来,战士们蜷缩在背风的雪窝子里,尽可能地保存着体力。
林默的目光被不远处两个人吸引。
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岁上下,脸上布满风霜刻出的沟壑,胡子拉碴,但一双眼睛却沉稳得像山。
他正从怀里掏出一个帆布小袋,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另一个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脸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正哆哆嗦嗦地搓着手,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帆布袋,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年长的战士从袋子里拿出那半块玉米饼,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随即,他将剩下的大半块,连同那个帆布袋,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年轻士兵怀里。
“班长……”年轻士兵一愣,急忙要推回去。
“拿着!”年长的战士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还小,路还长。你得活着回家,替咱们……替咱们这些回不去的人,把家看好。”
他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那力道,沉重如山。
而后,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汇入队伍,在漫天风雪中,蹒跚前行。
“班长!老张!”年轻士兵攥着那半块饼,眼泪混着雪花滚滚而下,他哭喊着追了几步,却被身边的战友一把拉住。
“别喊了!省点力气!”战友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悲怆,“班长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林默的视线死死跟随着那个蹒跚的背影。
那道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被狂暴的风雪吞没。
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那个男人最后回望了一眼,眼神没有不甘,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望向远方的期盼。
他最终倒在了雪地里,很快,便被白雪覆盖,化作了这片苍茫大地上的一座小小雪堆。
金光散去,林默猛地回过神来,他依旧站在库房的工作台前,后背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脑海中,新的信息碎片清晰地浮现。
一段沙哑的、被风雪声包裹的录音,是那个班长最后的心声:“我走了……你得替我看一眼春天……看一眼那满山的野花,闻闻那泥土的香……”
还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在林默的脑中显现。
照片上,正是那位年长的班长和年轻的“小王”并肩站立,两人都笑得有些拘谨。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年长战士的胸前,清晰地别着一枚徽章——三等功。
“林老师?你怎么了?”赵晓菲担忧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拉回。
林默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指着照片对闻讯赶来的军史专家周晓明说:“周老师,您看这个。”
周晓明戴上老花镜,将林默凭记忆画出的徽章样式和照片细节输入电脑。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比对和筛选,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份档案,语气凝重:“根据徽章样式、部队番号推测,以及炊事班的编制记录,照片里这位年长的战士,极有可能是50军某部炊事班班长,张铁柱,三等功臣,牺牲于第四次战役期间的长湍江畔。”
“那‘小王’呢?”林默追问。
“叫‘小王’的新兵太多了。”周晓明皱着眉,不断翻阅资料,“但根据张铁柱班长的籍贯和当时的新兵补充记录,有一个人可能性最大——王德贵,山东临沭县人,时年十七岁,战后复员回乡。”
找到了!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位“小王”,很可能还健在!
他当即做出决定:“我必须去一趟山东。”
这个决定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赵晓菲负责整理所有相关资料,韩雪则立刻着手联系当地的退役军人事务部门,希望能提前确认老人的住址和身体状况。
临行前,苏晚特地赶到博物馆送行。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起手中的小型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林默。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他正低头看着那张“留给小王”的纸条照片,指尖下意识地轻抚着胸口的怀表。
那个动作,专注而温柔,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了七十多年的灵魂。
“咔嚓”一声,苏晚定格了这个画面。
她放下相机,看着林默坚定的眼神,轻声说:“这次,不只是见证,而是完成。”
两天后,山东临沭县,一个宁静的北方小镇。
林默带着赵晓菲和韩雪,根据当地部门提供的信息,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王德贵老人的家。
那是一个朴素的农家小院,院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一扇红漆斑驳的木门紧闭着。
林默整理了一下衣襟,心情竟有些像近乡的游子般忐忑。
他抬起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道缝。
光线涌入昏暗的门内,照亮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庞。
屋内,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带着岁月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们……是来找老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