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手指刚要触到肩章,怀表突然在桌面上轻轻翻转,表盖“咔嗒”一声弹开。
铜质肩章表面的浮尘被震得簌簌落下,露出边缘焦黑的烧灼痕迹,背面“Z.G.”两个字母在台灯下泛着暗哑的光,像是被谁用指甲狠狠刻进去的。
他的指尖先碰到了金属的温度——不是文物惯常的凉意,而是带着某种奇异的暖意,像是被人贴身揣了半辈子。
等意识再清晰时,硝烟已经灌进了鼻腔。
“小刘!快把炸药包递过来!”
林默踉跄着栽进齐膝深的雪堆里。
眼前是被炮火犁过的阵地,冻土翻卷着,露出下面暗褐色的冰碴。
二十米外的战壕里,一个穿着灰布军装的战士正半蹲着,后背被弹片划开的口子渗出暗红色的血,却还在朝他喊话。
他怀里的炸药包绑着麻绳,结头处沾着已经冻硬的血。
“敌机要来了!”另一个声音从左侧传来,是个带着河北口音的年轻人。
林默这才看清他的脸——顶多十七八岁,眉毛上结着冰花,军帽下露出的耳尖冻得发紫,可眼睛亮得惊人,“老张你先撤!我断后!”
叫老张的战士刚要反驳,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
林默抬头,三架黑糊糊的飞机正从云层里钻出来,机翼下的机枪闪着冷光。
年轻战士突然扑过来,把林默怀里的炸药包抢过去,转身就往阵地前沿跑去。
他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可速度快得惊人,像一团燃烧着的火。
“张建国!你疯了!”老张在后面喊道,声音被炮火撕成了碎片。
飞机的阴影罩下来时,林默终于看清了战士军装肩上的肩章——和他手里那枚一模一样的铜质肩章,针脚处还粘着半片灰布。
张建国在弹坑里滚了两滚,炸药包被压在胸口,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释然,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等待已久的事。
“娘……”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被炸弹的轰鸣吞没。
火光腾起的刹那,林默被气浪掀得撞在冻土墙上。
等眼前的白芒散去,阵地前沿只剩一个焦黑的大坑,雪被烧得泛着诡异的蓝色。
他摸向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刚才被张建国撞到时的温度——不是炮火的灼热,是年轻人怀里那封没寄出的家书,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
“咳……”
剧烈的咳嗽把林默拽回修复室。
他瘫坐在椅子上,后背全被冷汗浸透,手里的肩章烫得几乎握不住。
怀表不知何时扣在桌上,表盖内侧的刻痕里,“信仰共振”四个字正在慢慢褪色,像是被谁用橡皮擦过。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周晓明发来的消息:“新到的志愿军遗物清单我看了,那枚肩章的编号有点特别,方便的话明天带来军史馆?”
林默低头看向肩章,背面的“Z.G.”突然变得清晰——是“张”和“国”的首字母。
他想起投影里老张喊的“张建国”,喉结动了动,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军史馆的鉴定室飘着老家具的漆味。
周晓明戴着白手套,用放大镜对着肩章边缘的烧灼痕迹:“这是美式燃烧弹的痕迹,长津湖战役后期常见。”他翻到背面,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编号对上了!38军112师335团,1950年11月入朝。”
“有具体人名吗?”林默的声音发紧。
周晓明摇头,调出电脑里的档案:“当时战场太混乱,很多烈士遗体没来得及登记。335团的阵亡名单里,无名烈士占了三分之一。”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联系了当年的幸存老兵王志远,他说记得有个河北来的小战士,总把家书揣在怀里,肩章是他娘用铜勺熔了打的。”
林默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三秒,还是拨通了王志远的电话。
老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张啊……那孩子总说等打完仗,要背两袋小米回家给娘熬粥。后来阵地丢了又抢回来,我在弹坑里捡到半块肩章,可尸体……”他突然哽住,“埋的时候,只能写‘无名烈士’。”
当天夜里,林默的微博私信炸了。
李思远的最新动态被转发了三千次:“某些人总爱给无名烈士安名字,你们怎么知道那不是战场上随便捡的破铜片?历史需要的是严谨,不是煽情!”配图是他举着肩章的照片,下面跟着一溜评论:“博物馆现在都靠编故事博流量?”“心疼纳税人的钱养这种骗子”。
苏晚的电话在凌晨两点打进来,声音里带着火气:“要我帮你发律师函吗?那孙子摆明了蹭热度……”
“不用。”林默盯着电脑里张建国老家的地图,“我明天去河北。”
张秀兰的老屋在村东头,院门上的红漆早褪成了灰白色。
林默推开门时,她正蹲在屋檐下择菜,抬头的瞬间,两人都愣了——她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泪,而林默手里的肩章,正和她脖子上挂的半枚铜锁形状极像。
“这是……”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那枚肩章。
指腹刚触到“Z.G.”两个字母,眼泪就砸在金属表面,“我哥走那年,我才七岁。他说等打完仗,要把娘给的铜锁熔了打肩章,说这样……”她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说这样就算死了,也能带着家的味道。”
林默看着她颤抖的手抚过肩章边缘的烧灼痕迹,想起投影里那声“娘……对不起”。
夕阳从窗棂漏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土炕上,那里还摆着半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和他在投影里见过的,张建国用它喝雪水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小时候总盼着他回来。”张秀兰把肩章贴在胸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无名烈士,没名字……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吗?”
林默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喉咙发紧。
他摸出手机给周晓明发消息:“张秀兰说,家里还留着张建国小时候的胎发。”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发红的眼尾,远处传来归巢的鸟鸣。
有些名字,或许被战火埋了七十年,但只要有人愿意弯腰去挖——
总会在春天,重新发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