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博物馆还未完全苏醒,林默抱着装照片的牛皮纸袋穿过长廊时,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苏晚昨天说展览收尾需要确认文物摆放,他特意提前了一个小时——怀表里那道未说完的川音尾音,还有松骨峰夕阳里挥手的模糊身影,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心口。
修复室的门虚掩着,透过玻璃能看见李红梅正踮脚调整展柜里的老钢笔。
林默刚要推门,忽然想起仓库还有几箱从社区征集来的老物件没整理。晚晚姐说这些要最后过目。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转身往地下仓库走。
仓库的霉味混着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默蹲在最里侧的纸箱前,指尖刚碰到箱盖,忽然有片灰扑扑的布料从箱底滑落。
他弯腰去捡,指腹触到布料的瞬间猛地顿住——那不是普通的布,边缘翻卷着,密密麻麻的弹孔像被虫蛀过的桑叶,暗褐色的血渍在布面晕开,像朵干枯的梅。
这是......他屏住呼吸,轻轻展开布料。
褪色的镰刀锤头图案逐渐显形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党旗!
一面带着弹孔和血渍的党旗!
怀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烫得他手一抖。
表盖弹开,淡金色的光雾从表盘里涌出来,在两人高的空间里凝成一幅流动的画——
硝烟裹着雪粒劈头盖脸砸下来。
松骨峰的战壕里结着冰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战士正蹲在弹药箱前,用细麻绳缝补党旗。
他的棉手套磨破了,指尖冻得发紫,每缝一针都要哈口气。
老陈,歇会儿吧。旁边抱枪的战士递过半块硬邦邦的土豆,敌机刚炸了三连的伙房,这是最后一块热乎的。
不急。戴眼镜的战士抬头笑,镜片上蒙着白霜,昨天连长说,等打完这仗,咱连要在阵地上开支部会。
党旗破成这样,咋能让新党员宣誓?他低头继续穿针,麻绳穿过弹孔时突然顿住,小刘,你说咱能等到那一天不?
咋不能?抱枪的战士把土豆塞进他手里,上回你给俺娘写的信,俺娘回了,说家里分了地,等打完仗要给你留二斤新磨的白面。他伸手摸了摸党旗上的锤头,等胜利了,咱把这旗子挂在村口老槐树上,让十里八乡都看看......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突然炸响。
戴眼镜的战士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护住摊在弹药箱上的党旗。
泥土石块劈头盖脸砸下来,等硝烟散了,他趴在地上咳嗽,后背的棉絮炸成了花,怀里的党旗却完好无损。
指导员!几个战士从炸塌的掩体里爬出来,浑身是血地扑过来。
戴眼镜的战士抹了把脸上的血,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把旗子系在那根断树上!他指着阵地最高处被炮火削断的树干,就算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让它飘着!
画面突然扭曲成碎片。
林默踉跄着扶住货架,掌心全是冷汗。
党旗还在他手里,布料上的弹孔和记忆里战士后背的棉絮重叠在一起。
他低头看向怀表,表面浮起一行模糊的字迹:陈德昌,松骨峰,1950.11.30。
林老师?李红梅的声音从仓库门口传来,苏导说让您去修复室,她带了新的拍摄设备......
林默猛地把党旗往怀里拢了拢。帮我搬个带软衬的整理箱。他声音发哑,指节捏得发白,轻点儿,这是......是烈士的命。
修复室的无影灯亮起时,苏晚刚拆开摄像机的镜头盖。
她转头看见林默抱着块红布进来,脚步顿住:这是......
昨天整理仓库发现的。林默把党旗平铺在修复台上,用软毛刷轻轻扫去灰尘,怀表刚才震得厉害,投影里看见个戴眼镜的指导员,叫陈德昌。他抬头时眼眶发红,晚晚,你记得上周王建国遗物里那张照片吗?
背面写老陈,等打完仗去我家吃饺子的那个老陈,应该就是他。
苏晚的手指轻轻抚过党旗上的弹孔。我这就联系档案馆的周老师。她掏出手机的手在抖,李红梅,去调恒温恒湿柜,温度设18度,湿度45%。
下午三点,李思远抱着一摞档案冲进修复室。
这个刚调岗的年轻档案员眼镜滑到鼻尖,额角沾着纸屑:找到了!
1950年11月松骨峰战役,38军某连指导员陈德昌,战前用自己的被面缝制了这面党旗。他翻开一份泛黄的阵亡报告,战斗记录里写:阵地失守前,最后一名战士将党旗系于断树,旗杆贯穿胸膛仍未倒下
林默的指尖停在党旗边缘一处焦痕上。这里......他声音发颤,投影里他扑在旗子上挡炮弹,后背的棉絮炸飞了,应该就是这道烧痕。
苏晚的摄像机始终开着,镜头里党旗上的血渍泛着暗褐的光。需要做碳十四检测吗?她问,确认年代......
不用。林默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我信。他低头凝视党旗,喉结动了动,就像信爷爷说的,长津湖的雪有多冷,冰雕连的枪就握得有多紧。
此时,博物馆顶楼的办公室里,张远航对着电脑屏幕皱起眉。
他点开海外拍卖行的私信,对方发来的照片里,那面带弹孔的党旗正在展示柜里泛着冷光。确定是民间征集的?他压低声音打电话,我要全套出处证明,不能有漏洞。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他摸出支烟点燃,火星在指间明灭:这些东西早该离开玻璃柜了。他盯着屏幕上的竞价预估,放在私人收藏室里,总比当政治符号强......
夜色漫进展馆时,林默又回到了党旗前。
修复灯调成了暖光,照得褪色的红布泛着温柔的光晕。
怀表突然发烫,他掏出来,表面的金光里竟浮现出动态画面——二十多个战士举着党旗冲向敌群,子弹穿透他们的身体,鲜血溅在旗面上,可那抹红始终没有倒下。
他们用生命守护它......林默轻声说,指尖抚过弹孔,我不能让它消失。
在想什么?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抱着件外套,发梢还沾着博物馆外的暮色。
林默转身,目光扫过她手里的外套——是爷爷常穿的那件藏青棉服,苏晚总说有旧樟脑丸的味道。晚晚,我们得快点查清楚它的真正归属。他指了指党旗,不然它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党旗,忽然注意到展柜角落有张泛黄的纸片。那是什么?她凑近,像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
林默戴上手套轻轻拈起纸片。
泛黄的纸页上有行褪色的钢笔字:1950年11月28日,用被面裁了党旗,针脚粗了些,但锤头镰刀是正的。
要是我走了,麻烦帮我把这面旗......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
可能还有下半页。苏晚说。
林默把纸片放进证物袋,抬头时眼里有光:李思远今天说档案馆新到了批战地遗物,或许......
他没说完,怀表在口袋里又轻轻震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