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芷萝宫庭院那株古老的银杏树,已是满树金黄。风过处,扇形叶片簌簌飘落,在地上铺就一层绚烂而寂寥的地毯。这方天地,时光仿佛凝滞,唯有这无声的叶落,提醒着流珠,外界的光阴正在流逝,而围绕她的漩涡,也正以她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规模,加速旋转。
自那夜意识侵入凤簪空间、并击退莫名窥视之后,流珠明显感觉到,芷萝宫外围的守卫更加森严了。原本只是隐在暗处的影卫,如今偶尔会显露出肃杀的身影,巡逻的频率也增加了。宫人含翠等人伺候得愈发小心翼翼,眼神中除了审视,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流珠明白,那夜的异动,绝未瞒过萧景琰的耳目。他加强了“保护”,也加深了监控。
她并未因此慌乱,反而更加沉静。每日除了必要的起居,几乎所有心神都沉浸在那两本古籍和栖梧凤簪之中。丹田内那丝温热气流,在她日复一日依照《灵枢吐纳图》修炼下,已从发丝般细微,壮大至小指粗细,虽仍算不上什么内力真气,却让她精神愈发清明,身体轻盈,与凤簪之间的感应也越发清晰。
如今,她已能较为自如地(仍需凝神静气)将一丝意识沉入凤簪那片紫色虚空。那里的星光不再像初次那般杂乱,她开始能隐约分辨出,那些光点似乎对应着凤簪上不同的古老纹路,而那巨大的凤簪虚影,则像是这片意识空间的核心枢纽。她尝试着将意念集中在那些散发着金光的古字上,结合《禹贡残注》中的零星注解,艰难地解读着。
“守”、“净”、“血”、“契”、“承”、“启”、“曜”……她陆陆续续辨认出了七个相对清晰的字符意境。这七个字,仿佛蕴含着凤簪力量的不同面向。她尤其对“净”与“守”二字感悟更深,那夜击退窥视,凭借的便是对“净”之意的本能驱动。
然而,更多的字符依旧如同迷雾,尤其是几个似乎位于核心区域、金光最为璀璨的古字,她一旦试图靠近感知,便会感到意识一阵眩晕,难以承受其蕴含的庞大信息。她知道,这是自身能力不足,或者说,她与凤簪的“契合度”还不够。
“血脉之契……”流珠喃喃念着《禹贡残注》中的这个词,目光落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纯净的凤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某种特殊的体质,还是……真如巫燧所言,与前朝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景琰赐下这两本书,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门,门后却是更加幽深曲折、岔路无数的迷宫。他仿佛一个冷静的弈者,将她这枚棋子放在棋盘上,任由她自行探索,同时观察着她每一步的反应,以及……会引出怎样的对手。
这日,流珠正于窗下揣摩一个与“启”字相关的、颇为复杂的手印,含翠悄步进来,低声道:“公主,柳妃娘娘派人送来了一些时新糕点和几卷新出的诗集,说是给公主解闷。”
流珠微微一怔。柳妃?柳文渊之女,宫中位份仅次于贤妃的妃嫔之一,育有一位年幼的公主,平日深居简出,与她并无交集。在这敏感时刻,柳妃的示好,意欲何为?
她不动声色,淡淡道:“搁下吧,代本宫谢过柳妃娘娘美意。”
含翠将食盒和书卷放下,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送东西来的嬷嬷说,柳妃娘娘近日偶读前朝杂史,见其中记载‘灵慧之女,感通天地,常有异禀’,颇觉有趣,想起公主,故特来问候。”
流珠心中一动。柳妃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是在暗示她知晓皇陵“异象”之事,并且表达了一种……非但不排斥,反而略带欣赏的态度?这是柳妃自身的立场,还是代表了其父柳文渊,乃至他们背后一部分朝臣的态度?
“柳妃娘娘博闻强识,本宫佩服。”流珠斟酌着回道,“闲暇时,本宫也会翻阅些杂书,只是资质愚钝,难解其中深意。”
含翠低头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
流珠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并无异常。她又拿起那几卷诗集,随手翻看,皆是些风花雪月之作,并无特别。然而,当她拿起最底下那本装帧略显朴素的《山居杂咏》时,指尖触到书脊处似乎有异。她仔细摩挲,发现书脊的夹层处,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她心中警惕,屏息凝神,确认四周无人窥探,才小心地拆开书脊的线缝。里面并非纸条信笺,而是一张薄如蝉翼、色泽泛黄的旧绢帛,上面以极其细密的笔触,绘制着一幅……地图的残片?
绢帛边缘参差不齐,显然只是完整地图的一部分。其上山水勾勒简略,但一些关键地点却用极小的古字标注着。流珠一眼就认出,那些古字的风格,与凤簪上的“神鸟之迹”以及《禹贡残注》中的注解,系出同源!
地图中央,描绘着一座形似凤鸟展翅的山峦,山巅之上,标着一个清晰的古字——【凰】!
凰山?流珠快速搜索记忆,无论是本朝地理志还是前朝杂史,都未曾听说过有名曰“凰山”的显着地标。但这张残图,以及其上使用的古字,都表明它绝非寻常之物,很可能与凤簪,乃至她身世之谜有关。
柳妃……或者说柳妃背后的人,为何要冒险将这样一件东西送到她手中?是善意提供线索?还是想借她之手,探寻什么?这背后,是柳文渊的授意,还是另有其人?
流珠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她收拢,各方势力似乎都认为她是一把关键的钥匙,试图利用她来打开某扇门。她将绢帛残图小心藏好,心绪难宁。这张图,是新的希望,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
萧景琰正在听取暗影司统领的密报。
“陛下,经查,柳妃娘娘宫中那名送点心的嬷嬷,其侄女乃是柳文渊府上的一名绣娘。而柳文渊近半月来,曾三次密会致仕多年的前史馆大学士傅渊。傅渊年轻时,曾参与过前朝皇室秘档的整理工作,尤其对前朝地理舆图颇有研究。”暗影统领的声音毫无波澜。
萧景琰眼神微冷:“柳文渊……倒是心急。看来,他是想通过流珠,找到那个地方。”
“陛下,是否要拦截那张残图?或者警示流珠公主?”
“不必。”萧景琰摆了摆手,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让他们去。朕倒要看看,这张残图,能钓出多少藏在暗处的鱼。流珠那边,加派人手,朕要知道她拿到图后的每一个反应,每一次尝试。”
“是。另外,关于‘玄狐’的追踪有了进展。我们的人在西域商队中发现了疑似其联络的暗记,指向……江南道。”
“江南?”萧景琰目光一凝,“传令江南道各州府,严密监控所有近期入境的西域商旅,特别是与幽冥宗可能有关的势力。还有,让龙骧卫副统领冷岳,伤愈后秘密前往江南坐镇。”
“冷将军?陛下,他的伤势……”
“无妨,他熟悉流珠的情况,也见识过幽冥宗的手段,是最佳人选。”萧景琰顿了顿,“告诉他,查清‘玄狐’目的,必要时……可调动当地驻军。”
“遵命!”
暗影统领退下后,萧景琰走到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前,目光落在繁华富庶的江南地域。前朝余孽、西域魔教、朝中不同派系……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开始向着那个方向汇聚。而流珠,这个身世成谜的少女,无疑是风暴眼中最耀眼,也最危险的坐标。
宗正寺和史馆联合进行的《皇族玉牒·旁支考》编纂工作,在皇帝的直接关注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和力度推进着。大量尘封的档案被翻出,许多早已淡出权力中心的没落宗室、外戚家族被重新走访、询问。这番动静,自然瞒不过后宫那些嗅觉敏锐的妃嫔。
长春宫内,贤妃林婉茹听着心腹嬷嬷的禀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查!陛下果然在查!还动用了这么大的阵仗!”她美眸中寒光闪烁,“可查出什么了?”
嬷嬷低声道:“娘娘,宗正寺那边口风很紧,我们的人只探听到,他们似乎特别关注二十五年至三十年前,所有夭折、早逝或出家避世的宗室女子记录,尤其是……与陈太妃年纪相仿、可能有过往来的。”
“二十五年至三十年前……”贤妃喃喃道,猛地抬头,“那不是先帝在位中期,当时……对了!当时的太子妃,后来的孝懿敬皇后,不就是在那段时间前后病逝的吗?而且她似乎就出身于一个早已没落的将门……那个家族,是不是姓……韩?”
嬷嬷闻言,脸色也是一变:“娘娘英明!老奴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韩家,因卷入一桩旧案而获罪凋零,孝懿敬皇后去世后,韩家便彻底无人提及了。难道……”
贤妃呼吸急促起来:“难道那流珠,竟可能与孝懿敬皇后有关?不,不可能!孝懿敬皇后并无子嗣存活!但若只是同族……陛下如此大动干戈,绝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没落家族的旁支血脉!去查!不惜一切代价,给本宫查清楚韩家当年是否还有女儿流落在外!还有,陈太妃入宫前,与韩家可有任何关联!”
类似的猜测和调查,也在其他几位高位妃嫔宫中隐秘地进行着。流珠的身世,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孝懿敬皇后的名字,这个早已被岁月尘封的称谓,开始重新在一些人的口中被小心翼翼地提及。
芷萝宫内,流珠对外界因她而起的波澜略有感知,却无力干涉。她将大部分精力都用于研究那张残图和继续修炼导引术。残图上的古字她无法全部识别,但那个【凰】字以及山脉的走向,却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
这夜,她再次进入凤簪的紫色虚空。这一次,她尝试着将白日临摹下来的残图山脉轮廓,以意念在这片空间中勾勒。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当她意念集中在那“凰山”形状时,虚空中央那巨大的凤簪虚影,竟微微震颤起来,簪体上与之对应的几个古老纹路,开始散发出比周围更明亮的星光!
同时,一段模糊的、非图非文的意念碎片,如同被触动的涟漪,传入她的感知——那是一片笼罩在朦胧紫气中的山峦景象,山巅似乎有一座古老的祭坛,祭坛中央,有一个凹陷的痕迹,其形状……正与她手中的栖梧凤簪簪头一模一样!
景象一闪而逝,却让流珠心神剧震!
这凤簪,果然与那“凰山”有关!它甚至是开启某处关键地点的“钥匙”!
就在她心潮澎湃之际,一股比上次更加隐蔽、更加阴冷的窥视感,如同冰水般悄然漫延进紫色虚空,试图缠绕上那因共鸣而发光的凤簪虚影。
流珠立刻警觉,丹田内那丝气流迅速流转,她意念引动“守”字诀,一道微弱的、带着温润气息的紫色光晕以凤簪虚影为中心扩散开来,将那阴冷窥视隔绝在外。
“哼!”
虚空之外,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带着诧异的冷哼。那阴冷感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珠意识回归,睁开双眼,眸中一片冰寒。这次的感觉,与上次不同,更加狡猾,更加难以捕捉。是同一拨人吗?还是……新的窥伺者?
她握紧凤簪,感受到其核心那点紫色光芒似乎又凝实了一丝。危机四伏,但也正是在这不断的危机与对抗中,她与凤簪的融合在加深,力量在缓慢增长。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在秋风中屹立的银杏。金黄的叶片仍在不断飘落,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壮美。
不能再等了。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揭开身世之谜,她都必须主动出击。那张残图,柳妃(或者说其背后势力)递来的这根线,她必须抓住。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需要知道“凰山”究竟在何处,以及……那个可能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韩家”,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她看向紫宸殿的方向。萧景琰,她的“父皇”,这位将她置于棋局中心的帝王,或许,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够、也必须去面对的……合作者与对手。
是时候,去寻求一次真正的对话了。哪怕前路是更深的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动了芷萝宫的纱帘,也吹动了少女眼中愈发坚定的光芒。风暴将至,而她,已不再是那个只想躲避风雨的流珠。